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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海市蜃楼(2)

蒙族老大爷说:“淹死的,尽是会水的!听口音你不是当地人,你别看河面水稳,下去你就知道了,里面水可紧了,尽是大漩涡,把你漩进去,几个时辰游不出来。

再说你空着肚子,下去就知道饿了。扑腾几下,体力就耗尽了,想上来都游不上来!”

姜咬咬牙,还要下河,蒙族老人又拦住问:“你到底过去干啥?”

姜说:“我刚才,看见一片花草。里面还有……一个人!”

蒙族老人跌足笑道:“你这尕子,一听就是从小没在山里跑。那叫沙漠圣境,我们经常看见。有时天阴了到大山里避雨,还能听到喊杀声和马叫声,那是多少年前这里打仗留下的声音,谁知是咋传出来的。沙漠圣境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照射过来的,这里隔着河,不会是北边的,你要想找,就回头朝南找吧!”姜回过头,踏着他来时的踪迹寻找,一直再没看到。

他回到家里,姜秉川气得不出来看他,姜昭、姜晖骑着马气喘吁吁赶回来,说:

“五弟,你可回来啦,害死我们啦!哇!咋变成个小讨吃?”

姜从此一有空就到山坡上看。沙子把他的脚心烫起了血泡,他跑到这个沙窝头,又跑到那个沙窝头,手搭凉棚东张西望,谁也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谁也不去问他。本来姜明在山上放羊,姜求姜昕把姜明换下来,从此这里有了《五哥牧羊》的故事。

姜曜随姜放了两天羊就不去了,他在姜秉川跟前咕嚷道:“五哥放羊,三心二意,老在找谁。不是把别人的羊伙了来,就是我们的羊叫别家拦了去,哪里有草他不去,哪里有沙子朝哪里跑!”姜秉川把姜骂了一顿,他才把羊吆到了芦草洼。

这天,他正站在沙枣树下纳闷,听见远处有个姑娘在唱歌,歌声顺着山花漫过来,又甜美又动听,他听得简直入了迷,像丢了魂似的顺着歌声跑。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一个穿粉红色衣裳的姑娘正在揽沙葱。姜只看了一眼就“啊”了一声,她正是他在“沙漠圣境”里看到的那位姑娘,寻了半天,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当他跑过去时姑娘不见了,又听见在酸枣树那儿唱,当他跑到酸枣树下,又听见在红柳丛、岌岌蒲那里唱。她像条闪来闪去的红绸,飘落不定,他像个打兔子的猎人,到处追逐。她躲得不见了,姜站在山峁发愣,忽听到马莲滩里又飘荡起她的歌声。

马莲滩里的马莲全开花了,蓝莹莹的一片。她像团红霞在蓝花中飘落,她唱的《五哥牧羊》,像是把他的心揪掉了:

多叫一声哥,少走十里坡,为了怕你落黄河,妹妹我先赴阎罗……姜站在山冈上,撩拨衣襟,嘹开嗓子,唱起了《兰花妹》:

羊羔羔那个吃奶,先下个跪,我真真地爱上了那个兰花妹。东山的日头哟,那个西山的雨,我今日个说媒,明日个娶。

谁知他刚开始唱,那个姑娘就在一片蓝花中消失了。姜不知又寻了多少天,终于找到了她。

他见沙枣树上有一团飘舞的红霞,急忙跑了过去。跑过去她又不见了,沙枣撒了一地。他正要走,见树中腰有一把粗一指长的干树桩子,上面挂着红布丝儿,红红的血顺着树身往下淌。姜顺着血迹一直找到五夷堡曹功家门口。

曹功家烟熏火燎的,原来又在驱鬼。一帮巫婆神汉装扮的怪模怪样,正在揸手扬脚的跳蹦子捉鬼。他们脸上涂抹着各种颜色,手舞足蹈。脚腕手腕上戴的阴阳圈,丁零当啷作响。为首的钟馗披红挂绿,手举三星刀,挥舞桃木剑,上面拴的红绸子像神火似的飞来闪去。好容易在这里“哗啷哗啷”跳完了,又到堡子各个角落去跳。钟馗面目狰狞,口念咒语,见到阴暗处就用桃木剑乱扎猛刺。刺到恶鬼时,剑头“扑哧”一声冒出火焰,红光满地。见到门框、窗户、墙壁时,将手一伸,手里捏的一摞子黄纸红字神符,就飞出去一张,吸贴在上面。后面跟的持事家人,手捧香表供品,吓得战战兢兢,惊得目瞪口呆。

姜来到门口,才听扫院子的人说,曹兰花揪沙枣子,从树上跌下来摔伤了。

姜进门就求姜秉川,给他说曹功的三女儿曹兰花。姜秉川蹲在炕沿上抽水烟,骂道:“你才十几岁的人,就娶婆姨呢!”姜说他是真心相爱,还赌咒发誓的一大堆。姜秉川一句不听,甩手走了。

姜又求姜昕、吴氏说情,大哥长大嫂短的叫了几车,弄得老大两口子哭笑不得。姜昕正色道:“娶过来,你要好好待人家。要是耍娃娃脾气,连我们都不同情你!”姜昕回明父亲,和吴氏亲自到曹功家求亲,才把曹兰花给姜娶了过来。谁知姜从新婚的第一天晚上,就用耳刮子抽打她。第二天也没去堡子里回门,从此再不去曹家。

姜常恨自己不听家里的话,十几岁的人就找对象,结果找了个啥人!自己打了自己的脸,自己捂了自己的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悔死了,恨死了,老骂曹家是坏传世,又骂曹氏不是兰花,是狗尾巴花。他一辈子都在寻求他所想的完美情人,他的鸳鸯蝴蝶梦,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是那么虚无缥缈,是那么难以捕捉,是那么漫无边际。

曹氏从门缝里瞧着姜走远了,才蹑手蹑脚进了门。她穿件紫底兰花上衣,脸寡白寡白的,没一点血色,两只眼睛老痴痴呆呆的。她大衣襟里兜着香表供品,刚走到院口,又怀疑门没锁好,再去把长方形的铜锁拽了又拽,摸了又摸,才前走走后瞪瞪,出了大门。她刚出去不到吃碗饭的工夫,又慌慌忙忙回来,先朝院子里外,见没人,就朝朱葵花院门口走去。

这个平时人过来过去谁也不望一眼的房子,自从朱葵花住进去后,谁过都要瞪上几眼。窗子用白生生的纸糊了,每格窗纸都贴着深红鲜亮的剪窗花,什么小老虎、鸡、猴、牡丹、莲花等等,那一格格窗花,都是主人的一个个梦。那伸手就能摸见房顶的屋檐下,大胆的燕子续了个窝。一窝燕儿子孵出来了,它们的嘴都齐齐的搁在泥窝边上,两只大燕子飞来飞去捉虫喂它们。当大燕子飞来时它们的黄嘴儿都争着张开叫,无论谁先来喂,总是挨个儿不漏不重。大燕子看到墙上有猫、地上有狗时,总惊慌地踅来踅去叫,好像在给窝里的燕儿子提醒:“贼猫!贼猫!你逮!你逮!”它见到拿长竿的顽童,总落在房檐上叽里咕噜地骂,好像在说:“我不吃你的红糜子,不吃你的绿谷子,你捣我的窝,我叫你秃头瞎眼睛!”

朱葵花为姜明生下红花、链链、香香后,是土屋里最幸福最美满的时光。每当收工回来,姜明总躺在炕上把链链抱了骑在他的肚子上,乖儿子短好儿子长的,亲也亲不够,乐也乐不完。无论是家里还是田里,总看到姜明那张心满意足的脸。朱葵花把香香哄着睡了,教红花做针线。曹氏进来,姜明穿上衣裳叫链链骑在脖子上,拉着红花出门转悠去了。只听他唱道:

园里长的韭菜不要割,叫它慢慢地长着。哥是阳沟妹是水不要断,叫它慢慢地淌着……朱葵花见曹氏两只膝盖粘着泥土,头发上落着纸灰,知道她又去保安寺求子,长叹一声说:“求子嘛,也不能天天去求!”她捞起鞋底又刺啦刺啦纳起来。

曹氏摸着她为姜明做的千层底布鞋,眼泪不住朝下掉:“他咋就对你那么好!”

抹了半天泪,才把黄表里包的一根小泥鸡鸡捏碎了送到嘴里,滔了半碗凉水喝下去,伸着舌头,又把手心里的泥末末舔干净。她把屋里看了一遍,凑过来说:“好二嫂嫂,你说嘛,大嫂嫂命好,不离炕的养了四个儿子。你命更好,人说会做鞋的先做底子,会养娃娃的先养女子,红花才不到两岁你就养了链儿。你说咋才能怀上儿子?”

朱葵花说:“这生儿育女的事,谁能算作呢!”

曹氏又开始抹眼泪:“你和大嫂一个话!大嫂嫂说,老六家怀的肯定是尕子,说她进门先翘左腿,我咋怀春花时老进门先迈左腿,还是养了秋花!”

朱葵花说:“生儿养女是小事,主要是要安静!老晚上打为啥?上庄子出了个白天打婆姨的,我们庄子出了个夜里打婆姨的,大街上的光棍都编成口歌了。”她忍不住说道:“人家都说姜嵬打婆姨为饭稀,姜打婆姨为……你听听,难听死了,叫别都笑话死了!”

曹氏说:“就那么个左性人嘛!炒菜嫌多,吃菜嫌少,打炕嫌宽,睡炕嫌窄。不是说我身上那点不干净,就是说又闻见了啥怪味,总有个挑的嘛!老是那么莫名其妙的搓踏人!”

朱葵花问:“这是从啥时开始的?刚娶过来是不是也这样?”

曹氏说:“啊哟,你还问呢!我们堡子里的人说他不是娶婆姨,是娶皇姑!你没见那个排场哟,那个兴头哟!堡子里的光棍新编了个《钟馗嫁妹》,唱钟馗嫁妹千古颂。谁知道我将进门时他还是红脸花脸,头夜里就变成了黄寡寡子脸!”朱葵花“啊”了一声,停下手里针线活。

曹氏说:“装新的头天晚上,他不吹蜡就干那个事,把人臊死了。好容易干完了,就把我推到一边,又是翻被又是翻褥子,连枕头也翻了个遍。我问他找啥,问了半天,他才说咋不见血!我说月经才干三天,哪来的血,他就说我哄了他。现在人都唱钟馗嫁妹千古恨……”

朱葵花正色道:“快罢说了,快罢说了!这事你装到肚子里,死了都不要对别人说!”

曹氏不住点头抹泪,她听见院外有动静,猜姜回来了,急忙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