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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文攻武卫(1)

张鸡换回到小东方,才见这里已炸了锅。各地造反组织刚沉渣泛起,姜新权就和上庄子一伙人参加了星火燎原战斗兵团,姜新权当了个副头头,是星火燎原“八大金刚”之一;姜文晏和下庄子一伙人参加了红色农民造反团,姜文晏当了副头头,是红色农民造反团“十大干将”之一。

开始他们两大派在庄子里撒传单、集会游行,闹腾了一阵子。后来各随上大队人马,朝公社、县城跑了。

这天,姜新权突然带着一队人马回来。他们揪斗姜文晏的婆姨山妹,说她把毛主席像铰了鞋底子。他们把山妹铰的鞋底样子和一张铰的窟窿天窗的被子伸给众人看,众人见果然把被子后面糊的报纸上的毛主席像铰烂了,都吃了一惊。他们把“反革命分子”的牌子挂到山妹脖子上,山妹扔了,他们又给她挂上,像拉渔网似的抓着她游街。山妹嘴里一路骂个不停:“乱驴捣的!土匪转的!再不放开你们奶奶,你们奶奶死在你们这伙婊子儿手里!你们奶奶眼睛花啦,你们眼睛也瞎啦,为啥把有毛主席像的报纸满地扔?你们眼睛尖,为啥不拾起来?今天说你们奶奶走了资本主义,明天说你们奶奶是反革命,奶奶走资本主义还脚小走不动,奶奶反革命还没劲反!你们脚大走嘛,你们有劲反嘛!”

他们把山妹刚拉到风雨桥上,就和死胖子撞上头了。原来姜文晏等一伙“红农”的成员,也在死胖子的脖子上挂了个“反革命分子”的牌子。姜文晏用铁丝像卖羊肉串似的着一大串揩尻子的纸,说是从死胖子家茅坑里拾到的。众人都伸着头看,原来传单上、报纸上都有毛主席语录。死胖子两只胳膊被人抓着,边走边用脚蹬,嘴里乱骂:“乱驴下的,你们家没奶奶了,抓上我给你们当奶奶!祖祖辈辈就是溜墙根的,打我刚结婚就溜到后窗台上看,一直溜着看到现在。咋再没踏出一罐银子?下流种子,连奶奶蹲茅坑都监视,纯粹是一伙流氓。”

姜万国从工地上回来担茶水,见上下庄子又打起来,扔了担子,朝工地上边跑边喊:“快呀!风雨桥上又搭伙伙捶呢!”

姜文旗在工地指挥部门口站着,他反背双手伫立风头纹丝不动。身后呼啦啦的红旗,把他的脸色映得一会儿彤红一会儿铁青。那年平田整地开始,各大队就为先给谁平,后给谁平,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作为一社之长,家又在小东方,咋能把小东方排在前头?只能是从南到北,把小东方排在最后。工地上刚开过“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誓师大会”,会议的横幅还高悬着。公社贫协主席朱守业在会上说:“……平田整地,小东方吃了大亏!我们贫下中农,都是阶级兄弟,一定要坚持抓革命促生产的方针,坚守劳动岗位,打胜平田整地最后一仗!”白连升说:“对!哪怕世界翻一个过,人还得吃饭嘛!工人、干部跑来跑去有工资,学生娃娃跑来跑去吃父母,我们田种不好吃啥!”誓师大会后,平田整地工地上仍是万头攒动,夯号声飞扬,车拉、人背、肩挑快如穿梭。

朱守业正指挥着五夷堡的人朝白喊湖垫黄土,见姜万国满头大汗地跑来,就急忙朝上下庄子跑。他带了一伙人冲上风雨桥挡在中间,喊道:“都罢动手!都罢动手!”双方都骂骂咧咧地停住了。

朱守业说:“你们两个庄子就没个闹的了。两个婆姨,知道啥叫革命,啥叫反革命?往后用废纸时,都看着点,不就行啦?”他把姜文晏等人骂了一顿:“有打人的劲,为啥不到工地上多垫几个土方?坏事头!”

朱守业见姜文晏还站在那儿,紧绷着脸不走,就走过去压低声音说:“你真是个二孬子!驴,打给一鞭子还有个记性,你就是个没记性的驴!才从三黑滩回来几天,就又成了精了!上个月,你五弟还巴巴的把你婆姨等妯娌几个叫去安顿,前些日子他又专门给你说了,叫你在运动中罢跳蹦子,坐得定定地,你咋不听?”

姜文晏说:“我不能眼瞪着别人朝我头上屎,朝我脖子上浇尿!”

朱守业戗道:“谁有屎了嘛!谁有尿了浇嘛!你还是当哥的呢,咋就一点都不像你们五弟?你瞧人家,哪怕刮十二级台风呢,都一动不动!”他硬瞪着姜文晏一伙到平田工地劳动去了。

姜新权望着他们走了,举着拳头领星火燎原兵团的人呼口号:“打倒铁杆保皇派朱守业!”

姜新权又揪斗张化燃,张化燃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姜新权嫌轻,上面又吊了几块红砖。铁丝已经勒到肉里,殷红的血像珠子似的顺着脖根朝下滴。姜新权连声喊道:“快说!那个国民党的伪连长是咋把你潜伏下来的?”张化燃总是那句话:“斗我就斗我,别拿防沙林出气!那是大伙的心血……”

“你到底说不说?”

张化燃趴在地上泪流满面,他半睁半闭着眼,拖着浓浓的河南口音,像是在痴人说梦:“我跟的那个连长叫袁又生。原大滩分手的那天晚上,连长突然抱住我,叫了声老弟,就大哭起来。说他是独子,要认我做干弟。说他要走了,劝我和他一块儿去台湾。我说我从河南逃荒到宁夏,又朝哪里逃呢?人生地不熟的。再说,我是顶替当兵的,回去还要交差。连长见我不跟他走,又哭起来。他给了我一支手枪叫我防身,嘱咐我多多保重!”他说到这里,大放悲声地哭起来:“连长啊连长!我咋当时没跟你走呢……”

姜新权还没等他说完,就朝围观的人喊:“你们大家可听见了?这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旁人谁也没逼他。解放初,他把手枪藏在老鸹窝里,嫁祸别人。有人认敌为友,认贼作父,竟然给阶级敌人当干儿子,连姓氏也跟了阶级敌人。和阶级敌人一脉相承,穿着连裆裤,一处鼻孔出气!”他越说越气,举起钢鞭又要打张化燃。

姜雪芬呼隆隆地跑过来,她把姜新权手里的钢鞭夺掉扔了,把张化燃挂的大牌摘掉扔了,双手叉腰朝姜新权喊起来:“他干了坏事由公安局逮捕呢,由法院判刑呢,轮不到你!你斗一斗,出一出气也就罢了,前天斗了昨天斗,昨天斗了今天斗,半夜里偷香瓜———专拣软的捏!你把他搓捏死了,你看防沙林呢,还是你爹、你妈看防沙林呢?”她和陶淑琴牵着张化燃一步一步地朝防沙林挪动,回头嚷道:“旧社会谁没当过伪兵?单他一个人当过?你们家就有!谁见他和台湾有联系?嚼假话掉牙床!几时假话嚼完了,嚼没了,就不嚼了!谁是国民党的特务?罢叫民国党的特务听见气死了!”

姜新权知道她在骂自己的大爹姜万贯,急得直咽唾沫,他把张化燃的奖状提来一大捆放火烧,有模范饲养员、优秀护林员、全县劳动模范等等,边烧边喊道:“这些牛鬼蛇神是走资派的社会基础,走资派是牛鬼蛇神的大红伞……”

“大张呀,大张……”朱葵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风雨桥头惊呼。她望着伤痕累累的张化燃,双手立马颤抖起来:“你说倒毛子这个娃娃,小小的看不出来,长大原样就出来了!他大爹和他爹就他这么大,按在稻田里把李丢子的哥哥逮住,图了几个钱,送了一条命!一个看林子的老山汉嘛,没儿没女可怜的,你搓捏着他干啥呢?人哟,咋好的不流传,坏的辈辈传?”姜文瑞、姜文祥急忙跑过去把朱葵花架住,边朝回牵边说:“二妈哟,你不在家坐着,跑出来干啥!这里有二丫头呢!”朱葵花抖抖索索地说:“是我害了大张,是我害了大张……”

朱葵花正在门口张望,张鸡换回来了。她急忙把孙子的行李接下来说:“天黑了,你先吃饭,明天快到公社你爹。这些日子,轰雷闪电的,越闹越大,我心惊肉跳的,老睡不着!天哪!你咋糊了一头糨子?快洗一洗!”

第二天上午,张鸡换来到了东方红公社。公社大院里两大派正闹得凶。姜新权爬上梯子,朝高高的墙头上贴“打倒杨信!火烧姜文旗!”的大幅标语。好容易贴上了,又在下面贴了一条“朱守业策划假夺权罪责难逃!”张鸡换才知公社也被夺了权。

啥消息都比不上夺权消息来得快。县上是深夜两点钟夺的权,东方红公社是深夜四点钟夺的权。两千多名杭州知青都来了,他们举着“红农”的大旗,庆祝夺权斗争的伟大胜利。院里转眼间搭起台子,他们要演文艺节目。“星火”也不示弱,他们台对台的也搭起台子,对台戏开始了。只见知青小柯身穿军装、手握语录本先上台说道:“天,是我们的天!地,是我们的地!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我们不掌权,谁掌权!”演出开始了,他们用毛主席语录歌的曲子,填上自己编的词,唱着跳着骂“星火”:

星火燎原大杂烩,牛鬼蛇神排成队。地富反坏右,保甲联防队,兵痞二流子,还有黑七类!孝子贤孙想翻天,呸!呸!呸!

对面的台子上,姜新权身穿军装、手握语录本说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那些长征路上吃过糠、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受过伤、抗美援朝过过江、‘土改’至今吃皇粮的人的命!走资派还在走,革命派不停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们用毛主席诗词歌的曲子,填上自己编的词,也跳着唱起来。动作都是双手举着语录本,双腿前弓后蹬,昂首两眼向上,接着一手指地,狠狠跺脚,还伴有类似扭秧歌的步子。只听他们朝“红农”唱道:

西沙窝刮起东南风,杭州侉子成了精。叛徒特务走资派,铁杆保皇马屁精。变色龙、小爬虫、跳梁小丑屁哄哄。假洋鬼子假革命,煽动农民假夺权,滚!滚!滚!

“红农”从“星火”抓出陶大等几个地富反坏巫婆神汉和右派分子拉到台上,叫围观的人看“牛鬼蛇神排成队”;“星火”把几个“镇反”、“土改”、“反右”、“整社”、“路线教育”、“双反”、“四清”工作组的成员揪到台上,有陈芝敏、白帆、赵福业、小陆、老康等等。

跑了几年不见的张新海回来了。他到城里没把夏倩、周怡等人抓到,只抓了几个“四清”工作组的一般成员,还有“双反”运动工作队的队长胡廉、纠正“一平二调”

工作组的组长严昌等等。他们先在五夷堡被批斗了几场,又把批斗会场挪到公社大院。

张新海站到台前仰着一副沮丧的脸,声泪俱下地说:“中共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在桃园大队蹲点整人。宁夏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在小东方蹲点整人。他们狼狈为奸,遥相呼应,是一丘之貉!他们包庇漏网地主,罪该万死!他们残害贫下中农,罪责难逃!我妈就是硬叫他们逼死的。今天,我要为我妈讨还血债。他们硬逼着我的婆姨和我离了婚,害得我家破人亡!他们把我用血汗盖的房子拆了,椽子、檩条都一根根分给了给我写大字报的人!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原来五夷堡有名的大财主樊复生,这回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啦!他写的口供,我念给大家听听!”只见他掏出宝贝似的一页纸,念道:“工作组说我不说实话,就给我定漏网地主。我只得说,在五夷堡的田产,有张新海的一半……你们听啊!”

同伙的人都愤怒了,高呼口号:“打倒认敌为友的工作组!”

张大脚、黄大脚闻着风儿又来了,她俩的两只大脚又伸到批斗工作组的台上。

台下的人,都惊奇地瞪着这两个红脸婆姨。她俩老盼来运动,来了运动,就是运动积极分子。都当了多少年的老运动积极分子,这会子,却批斗历次政治运动的工作组。

只听张大脚批斗道:“你们这些走资派的走狗!拿着人民给的皇粮,一年四季闲得没事干,就知道下来挑动群众斗群众!这回下来,支持这一派整那一派。那回下来,支持那一派整这一派,你们总是好人,别人总是坏人!”

黄大脚说:“你们一下来,就哄着叫我们提意见。你们一走,我们就红人变成黑人,黑人变成臭人。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们就是黑人!”

死胖子本来就胖,又是个内八字走路,腔子前挺,屁股后撅。如今,也穿了身绿军服,绷得浑身上下沟是沟壕是壕的,腰里勒个腰带,胸脯越发隆起来,上面挂个碟子大的纪念章,走一步,纪念章就在大奶头上吧嗒打一下。她胳膊上也套个红袖章,忙前忙后的,给星火燎原战斗兵团当后勤部长。人都说她,生菜叶子揩尻子呢———翠绿喽!

这里批斗工作组的会还没散,公社档案室就被张新海他们几个戴帽子、受处分的人,带领星火燎原战斗兵团砸了。成捆成捆的档案在院里燃起大火,他们说,这是给黑材料、黑名单宣告末日,围着火堆,唱毛主席诗词歌《送瘟神》。只听他们唱道:“纸船明烛照天烧……”他们烧完了档案,张新海就带着一帮干将到城里揪夏倩、周怡等工作组头头去了。

公社大院里的两排办公室,全叫“红农”霸占了。房前屋后尽是人,连房顶上、树上也有人。“星火”的一个娃娃,都不准他们靠近。谁要前进一步,一排明溜溜的红缨枪就朝谁胸口刺来。小蔡像孙悟空似的,手里绕着半截油光黄亮的棒。他在地上用白石灰划了警戒线,谁的脚要迈过警戒线,他手里绕的半截棒,就能打中腿腕,不伤脚背。张鸡换还没走到警戒线,就被挡住盘问。小蔡闪过来说:“他是姜社长的儿子!”他笑道:“这就是我们‘红农’的‘糨子宫’嘛!”张鸡换这才被放了进来。

公社的办公室,被“星火”砸了个天翻地覆。抽屉都底朝天,椅子都缺胳膊少腿,地上的纸踏了有半尺厚。屋里的公社干部都瞪着姜文旗,姜文旗瞪着朱守业。

朱守业正在说着:“……是我夜里值班,听说县里已夺权,我们要马上行动!”

姜文旗嘴上急起了泡。运动开始,他就在小东方收拾平田整地扔下的烂摊子。

深夜四点多,他听知青小柯来说,公社的权叫他们“红农”夺了,就急忙赶到公社。

“星火”姜新权他们只迟来了一步没夺上权,就把公社砸了个底朝天。

姜文旗瞪着朱守业说:“怪不知打倒你的标语贴满了,原来真是你策划夺权!

我早就给你们说了,造反派的事我们不掺和,你们就是不听!反给这个当顾问、那个当参谋的!他们来夺权,你们就说已经叫别人夺走了,不就行啦?反把门锁上、窗子关上、抽屉锁上,你看叫砸成啥样子?这么冷的天,玻璃全打烂了,冻的连人都住不成了!”

贫协主席朱守业和一伙干部都低着头。

姜文旗卷了烟没点,又说:“你们跟着党干了这么多年,咋就连一点常识都没有?我们党从1921年成立到现在多少年,党史上有没有过这么夺权的事?谁把几个公章抢跑了,权力就是谁的?谁就有了权就有了一切?笑话死了!叫人家外国人听见笑掉大牙!”

姜文旗点着烟,吸了一口,又扔了,冷笑道:“哼!既然夺了权,咋不掌权?把公章先塞到麦垛里,后藏在羊肉里,又转移到厕所里,惹得他们到处搜查,打翻了天!”

他划着火柴没烟点,又扔了,朝朱守业说:“你把那几个公章扔给他们,谁想夺了就叫拿走!”

小柯进来说:“姜社长,‘星火’的人都跑了,我们要誓死保卫红色政权……”

“保卫?”姜文旗“扑哧”一声笑道:“你们这些娃娃,文化比我高十倍,经验就没一丝丝!既然是红色政权,还要人民群众保卫吗?国民党政权,八百万军队保住了没有?给你们知青说,再不要武斗,我就谢天谢地!你看都打得头破血流的,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爹妈来向我要人,我咋办?”

小柯出去了,姜文旗又给公社干部安顿,叫他们各到各的点上蹲点包队,坚持抓革命、促生产,不要掺和造反派的事,要注意场上粮食的安全,要加强对库房、饲养场、林场的保卫工作。他们见张鸡换进来,都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