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灾年,开春小麦刚种上,就遇连雨天。洼田麦种腐烂,高田板结出苗不全。麦穗灌浆时,又遇连日暴雨,猛睛蒸火通,一半穗子青干,成了秕子。盼着秋粮有个好收成,偏偏霜又来得早,稻籽中有一半是空壳。秋菜大都被霜杀了,田野的草被牲口啃光,地皮早早裸露出来。人说二月雨卖儿女,六月雨人吃屎,九月霜人吃糠。庄子里逃荒要饭、扛长工、打短工的人,顿时多起来。
阴影霎时笼罩在庄户人脸上。上庄子人的脸色,要比下庄子人好得多。他们都是一家一户种田,种得粮食杂,麦子歉收了有糜子、谷子、高粱填补,而且胡麻、黄豆、芝麻等作物种的也不少,布局繁杂,便于改种倒茬,夏菜秋菜都有,歉收不太严重。下庄子大片的麦子,成档的稻子,“雨下一路,霜打一方”受灾特别严重。姜使吴氏来说,要把链链接到庄子里度灾荒,朱葵花拒绝了。她说:“冻死不烤灯头上的火,饿死不吃猫碗里的饭!”
朱葵花拉着链链,终于走上了风雨桥。上下庄子自古以来有个规定,只准“隔山娶”,不准上下庄子通婚,男子不准给别人倒插门招女婿,不准上庄子人到下庄子、下庄子人到上庄子扛长工、打短工,不准外姓男人在上下庄子安家落户。朱葵花是下庄子到上庄子当长工的第一个人。平坦坦的路走一步,比当年她在沙漠里挪十步都艰难。她想了几天几夜,不走这一步不行。她眼望着风雨桥,桥下的水还在流淌,桥上的风仍在呜咽,风雨桥失去了往日的欢乐,空空荡荡。庄子里的人多到外地打短工或讨饭,他们拖儿带女,行色匆匆,都怕见到熟人。
链链指着山坡上的姜嵬问:“妈,上庄子大叔老到山上干啥?”
朱葵花叹道:“你说么,老去西夏陵掘墓。死人坑里的东西谁敢朝家里拿!早先就有人挖,后来好不容易挖出两块石碑,对起来才认出有几行字:方圆四十里,金银两大库,若要财门开,再等猿人来。从此后,再没掘墓的人了,偏他还老掘!”
朱葵花站在风雨桥上望,才几年工夫上庄子就冒出一批大户,最有名的是姜岚、姜嵬两家。一股汆香汆香的味儿从姜嵬院里传出,只听鸡喔喔羊咩咩牛哞哞,一阵欢声笑语。链链望了一眼桥头的大牌子,想起鸭换偷鸭子的事,朝朱葵花瞪了一眼,垂下头撅着嘴。
朱葵花眯着眼朝姜嵬家看。那年小东方发生了新郎跳海子湖奇案,姜嵬被县衙逮捕,姜秉山花钱活动,又有刘开泰作证,才把姜嵬保释出来,使这桩案子不了了之。姜嵬回来后,把新娘段氏和新郎的家产霸了过来,一跃成为上庄子首屈一指的大户。
人说富住深山有远亲,穷住大街没人问。姜嵬家虽富,但没人来,姜嵬几次请朱葵花到他家帮工她都没去。她只去过姜嵬家一次,是他家摆家道万神,桂花来请她去的。本来她要带链链去,香香说要看家道万神,就跟了来。姜嵬家当时就雇了十几个长工、短工,房子重新翻盖了,地基比前邻后舍高出三尺,墙根砌了七行红砖,一溜白灰抹缝,窗子改上下两扇为三扇,下面一扇中间还镶着块明晃晃的大玻璃。门改双扇为单扇,做成装板门。桂花老嫌臭的茅房挪到院外的后墙根,原来的一个院子变成了内院、外院两套院子,一进门就觉得气派不凡。来的人都小声叽咕,说姜嵬走进庙门拜菩萨,出了庙门偷鸡鸭,学善十年不会,学恶只用一天!
姜嵬搬进新房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姜梦麒来摆家道万神,这个想法是由他给儿子起官名引起的。他说西夏国有个开国皇帝嵬名元昊,所以他才叫姜嵬。他给长子鸭换起名姜万贯,说万贯就是家财万贯。他给二狗子起名姜万魁,说魁星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一星,又是第一星至第四星的总称。他说家道兴旺是因为万神保佑,只有在家里供奉万神,才能永远兴旺发达。
姜梦麒把摆家道万神开光庆典,择为四月初八浴佛节。这天,堂屋上方悬着黄缎带穗的横幅,上面写着“千峰化宇包罗天地万象,十景奇胜群集世界千佛”。四面墙上挂满了有求必应的万神之像。什么西天佛祖、南海观音、文殊普贤、四大天王、二十八宿、十八罗汉、玉皇王母、二郎哪吒、三霄娘娘,各路神仙多得数也数不清。
骑大象的,跨麒麟的,坐莲花的,腾云驾雾的,降龙伏虎的,千姿百态,各显神通。屋里院内香烟缭绕,雾气腾腾。当姜梦麒在鼓乐声中请诸神归位时,各路神仙似真的附了身,越发显得栩栩如生,神采飞扬。
来的人不多,有的出了礼就走,也不坐席。有的朝姜嵬挤眉弄眼的祝福,说他家业兴旺,又有万神保佑,必定世代富贵。他们嘴上这么说,心里都不满。说姜嵬摆家道万神是由头,他见别家娶媳妇、嫁女儿眼红,自己的儿女没长大,出馊点子摆家道万神请客,还不就是为了收礼嘛!朱葵花刚进门,姜嵬就叫她负责招待客人。
香香一头扎在堂屋里,帮姜梦麒摆这弄那的。当姜梦麒敲着木鱼念经时,酒席开始了。先上了两个酒碟子,是白生生、黄腾腾的香油醋烹山芋、胡萝卜丝,再上四大碗,是肉丸子粉丝汤、夹皮菠菜小吃、蒜拌绿豆芽、油炸豆腐块烩红烧猪肉,最后每人一碗羊肉臊子面。
后院的客人刚端起酒杯祝福,前院长工窝里就吵起来。原来长工吃饭,发现大锅里煮着只死老鼠,都骂主人是掐求算,不把长工当成人。掼碗的,扔筷子的,有的还说要算了工钱回家。小长工王丢子端着碗,朝锅里看了一眼,就恶心的要吐,说老鼠肠子都煮出来了。
朱葵花闻声赶来,她朝大锅里瞧了一眼,就一声没吭。里面下的一点米多是发霉的,还夹杂着麦子、谷子,尽管掺了麸子、细糠,还是清汤寡水的,菜叶、菜根上确实漂着只死老鼠。真是抬头看见个钱眼眼,低头看见个脚尖尖!
姜嵬赶来骂道:“吃着吃着,求筋就都吃炸了!”他踢了王丢子一脚,问:“哪是老鼠?”
王丢子朝锅里指。
姜嵬用勺子盛在碗里,用筷子扒到嘴里,伸着脖子咽下去,骂道:“你狗眼瞎了,连面疙瘩也认不出来?再把面疙瘩当成老鼠,就叫你们顿顿吃糠!”他自己盛了一碗,站在锅台边稀里呼噜吃光,还伸舌头把碗舔净。王丢子摸着屁股翻白眼,只得也盛了一碗低头吃,其他长工都不说啥了,各自盛了蹲在地上吸溜吸溜喝起来。
他家的长工们田里干活根本不用心不出力,都说姜嵬求毛鬼胎,还溜道:“大户家的活,慢慢磨,光栽盹,罢睡着!”说这是当长工的诀窍。他家长工只盼月月满,短工只望太阳落,都混日子。他们还编了个《多子歌》骂姜嵬:“身上穿着长袍子,上面套着马褂子,嘴上三根黄胡子,偷鸡摸狗嫖婊子。有金子,有银子,牛羊骡马成群子,长工都是瘦猴子,身上挂着菜吊子,腰里系着草子,吃糠咽菜稀溜子。”
朱葵花见段氏今天这么忙咋没出来,觉得奇怪,她来到里屋,才见段氏躺在炕上,两眼哭得像桃子似的。她急忙问:“他大婶,你咋了?”段氏捉住她的手,眼泪扑簌簌流下来,说:“二嫂嫂,我知道你是个嘴紧的人,我才对你说。我家那个老贼……”
姜嵬到外面收账,宁朔堡的夏生借了他三斗高粱,三年连本带息变成了五斗。
夏生还不起账,愿将三丫头顶债。三丫头来时仅十几岁,生得细皮嫩肉,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性情温顺,随叫随到。她啥活也能干,因排行为三,叫三日儿,她成天不离段氏身边,替段氏操劳家务。谁知没过多长时间,段氏就发现三日儿走路两条腿并不齐,叉叉丫丫的,又发现她一个人在厨房吃饭时,偷偷地呕吐。段氏叫过来问,她说小肚子下有个疙瘩,还动呢。段氏伸手一摸气黄了脸。三日儿死活不说是谁干的,段氏一个人坐在屋里猜,两个儿子还小嘛!她把大儿子姜万贯叫来问,谁知姜万贯说是他爹干的,还说他白天看见过几次。段氏气得头昏目眩,拍着大腿骂道:“老贼!谁老子当着儿子干这个事,辈辈坏传世,驴马一槽拴!”她和姜嵬大闹了一场,骂他:“驴,知足不知羞;人,知羞不知足。你既不知足又不知羞!我当年咋就瞎了眼,上了你的贼船!”她立马给了夏生三斗高粱,把三日儿退回去。三日儿回去后生了个丫头,因早产孩子生下就死了。夏生把三日儿卖到三里坡,给别人当了童养媳。
段氏絮叨叨的还没对朱葵花说完,猛听到姜岚家又吵起来。
原来他两口子在吵。姜岚也要供家道万神,他领着姜梦麒先来看地方。刚走到院门口,莫氏就提着裤子从茅坑跑出来,她指着姜梦麒手里的一卷神像说:“那些神头古庙的东西,你朝哪里引?不供,不供!别家供了叫别家供,我家不供。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么多神,你将来咋朝出打发,惹孽造罪的!”
姜岚年轻气盛,执意要朝堂屋引。
莫氏翻脸道:“田里你管,家里我管,这都是爹活着时说好的,我说不供就不供!”
当着众人姜岚气红了脸,硬拉姜梦麒进堂屋。
莫氏大怒,她把姜梦麒手里的一卷神像抽出来朝院外扔了。一阵西风刮来,神像满天飞舞,姜梦麒合掌念佛不迭,一伙孩子跑着拾神像。
莫氏指着姜岚的鼻子嚷道:“你尕子,白喝了几天墨水!就不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指着院里的一伙长工、短工说:“你活神都敬不完敬死神,你一个人单手独脚的,哥哥弟弟收了一大堆,能把这些人敬奉好,将来打发好就不错了!
我不是望着肉蛋似的四个儿子,管你呢!”
姜岚被莫氏数落的灰溜溜的,一伙孩子围着他取乐,跳着脚扇着膀子叫:“噢!
噢!噢!”姜岚一跺脚吼道:“滚!”孩子们噢着,像叶蝶似的跑了。
姜岚到田里去了,莫氏手叉在腰间喊:“大虎子掏茅坑,二虎子起粪,三虎子扫院子,四虎子关大门!”四个大头小子都应着跑出来。
朱葵花拉着链链来到姜岚家。才几年工夫,姜岚家就从一个刚分出来的小户变成了大户。院外的草垛,院内的牛羊,棚里的车马车免具,库里的粮囤饲料,油坊里的香油味儿,厨房里的葱花味儿,这里的一切无不呈现出蒸蒸日上的景象。姜秉山当年住的老房子拆了,在原地盖了三间宽大明亮的堂屋,里面供着姜秉山的神主牌位。新盖的一排虎抱头住房,红砖根白墙面,十分阔气。人说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他家发展快,一是靠勤俭节约、精打细算,二是靠善待长工、以德治家。
莫氏在门口给迟翠花说啥,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神态庄重,面容沉静,鼻洼里稀疏的麻点很显眼。她很年轻,要不是盘着头,谁都说她是姑娘。朱葵花拉着链链上前问道:“他三婶,又忙呢?”
莫氏说:“噢,是二嫂嫂,咋多长时间不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