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微明,东边天启明星还亮着,姜明就开始放牧了。他头箍三道蓝的白羊肚毛巾,身披开襟羊皮短袄,手里捏着根红柳条鞭杆。黝黑的脸膛老实憨厚,透着一股天真调皮的孩子气。风吹日晒的面容棱角分明,腼腆中略显拘谨羞涩。头发根根粗黑,眉梢眼角上挑,浑身散发出男人的气息和浓浓的艾蒿味。他的鞭子在空中绕了一下,就听见一曲歌儿已漫下了山坡:
放羊的哥哥子瞌睡子多,瞌睡来了就不想挪窝;要是能和心上的人睡一回呀,早早的死了也算没白活。
朱葵花提着个红柳条筐儿深一脚浅一脚的来了。
她身材不胖不瘦,上身穿桃红色大襟衣,下着亮蓝色宽腿裤,一双深粉色金莲若隐若现,一条黑油油的辫子拖在背后,楚楚动人。粉中透红的鸭蛋脸色泽鲜润,端庄大方。前额清秀明亮,透着英气,闪烁出聪慧的光泽。那双清澈的眼瞳中,有灼热,有冷峻,放射出刚毅热情的光芒。
姜明迎着她跑着叫:“葵花,葵花!我知道,你你爹来啦!”
朱葵花停住脚,那眼神使姜明又想看又不敢看,更不敢和她对视。她沉下脸问:“你咋知道,我叫葵花?”
姜明笑笑,露出一嘴白牙,他搓着手说:“不用掐,不用算,宣统只坐两年半!”
朱葵花一脸的不高兴,她吐了一口说:“看着你老实,咋也学着唱那些淫词滥调的!”
姜明抿嘴笑笑,朝前跑着喊:“朱大叔,朱大叔!你女儿来啦!”
朱老憨从土洞里爬出来,花白的头发上潮湿的衣服上沾满了沙粒,他沙哑着嗓子说:“噢,是葵花来了。”他指着姜明说:“他是下庄子的老二姜明,我拉稀屎快拉死了,是他用麝香救了我!”
朱葵花脸上没有一丝感激之情,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哪有那么便宜的麝香,单叫他拾了去!”
姜明仍抿嘴笑笑。
朱老憨说:“葵花,你经常不出门,不晓得。他们上下庄子,祖上有德,历代传承,掌管小东方。是这一带的名门望族,尊上敬下,辈辈英豪……”
朱葵花四处展望,昊王渠一带的沙子上,这几年突然长了很多芦草。芦苇本生长在山下的湖里、沟里,山里长芦草实属罕见。在这里放牧的人很多,用酸枣刺、骆驼刺围的羊圈一个挨一个。羊倌儿有的睡在红柳条子编的鱼脊梁房子里,有的钻在山洞里,他们的羊皮袄,冬天毛朝里,夏天毛朝外,晚夕当被盖,一个个像讨吃似的。
朱葵花在洞窝里外这儿抖抖那儿扫扫,把她爹的毡拉出来晒着,把衣裳、头巾拿到山洼雨水坑里洗了晾在酸枣枝上。眨眼工夫,这里变得干干净净,她就坐在马莲蒲上一针对一针地缉鞋口子。
她见姜明笑嘻嘻的凑过来,忙说羊朝满旗寨跑了,罢叫乏旗旗偷了去,姜明急忙撒腿去追。她见他又磨磨蹭蹭来了,说牛朝临羌堡跑了,罢叫老山汉拦了去,他又跑去挡牛。她见他又来搭讪,长长叹了口气说:“你有啥洗的,也拿来洗洗!”
姜明喜出望外,扔了鞭子就跑,谁知才跑了三步就“妈哟”一声惊叫起来:“快来呀,蛇咬我呢!”
朱葵花撂下针线跑过来,见条大灰蛇正朝姜明脚下爬。她“噌”地一下踏住了蛇头,蛇身全缠到她的脚腕子上,姜明吓黄了脸,坐在地上打哆嗦。朱葵花瞅准蛇的尾巴尖儿,用一只手提起来轻轻一甩,蛇到了空中,接着“啪”的一声掼到地上不动了。
她说:“蛇的骨节全抖散了,再也不能爬了!”
姜明吓得两腿直打哆嗦,他一步一步轻轻探过来,左瞧瞧右看看,问道:“蛇死了为啥还不闭眼?”
朱葵花叹道:“它恨我呢!”
姜明“嗨”了一声说:“谁叫它遇上我!”
他不相信蛇已经死了,说蛇装乎呢,没死,他把蛇剁成两截。又说喜鹊能把两截蛇结活,蛇活了还要报仇,他在南北挖了两个坑,把两截蛇埋了,还用大脚死命踏上面的虚土。
朱葵花冷冷瞪着他说:“你常在山上跑,咋见了蛇就尿吓到裤裆里了!”
姜明低头一看,羞红了脸,急忙转过身子说:“我虎狼都不怕,就怕蛇!一见蛇骨头都酥了!”
他说洞里没啥洗的,脱掉烂羊皮袄,脱下穿黑了的白布衫,腔板子上的肋条一根根突出来。
朱葵花接过布衫,一股男人的气息直冲鼻子。
姜明又过来搭讪:“你今天不回了……”
“你胡说啥!”朱葵花拉下脸子说,“天黑前就下山。你们光在这里躲窝窝不知道,我们宁朔堡的陶家和周家,为了争田霸地,都闹翻了天!”
“谁有本事谁闹去!”
“陶家、周家,也是你们上下庄子的老亲,咋不见你们来往?”
“他们后辈人都不争气,谁和他们来往!”
“你们上下庄子的族长,也是小东方的头儿呢,咋这几年老不露面?”
“上庄子秉山大爹本来身体就不好,我爹又有病,都老了,跑不动了!”
“那,两个庄子咋办?”
“上庄子再没合适的人,只有秉山大爹的独子姜岚啦!”
“我看姜岚虽说年少,还行,很稳当!”
“他们上庄子的事,我们不管!”
“你们下庄子呢?”
“我是受苦的,庄子里的事从来不管,有大哥和五弟帮着我爹管。”
“哼,我知道了,你是块榆木疙瘩。”
“你今天就要走,你说我……我咋办?”
“啥咋办?看着你蔫蔫的,原来精着尻子撵狼---胆大脸厚不害羞!都说你们姜家人讲礼呢,咋一见面就想到半个梁去了?”
她把姜明的布衫抖抖,搭在骆驼刺上,郑重其事地说:“你快罢胡思乱想了,我俩不合适!”
姜明的脸唰的黄了,他说:“过也没在一起过,你咋就知道不合适?”
朱葵花苦笑一声:“不用掐,不用算,你的情意两天半!”
姜明说:“你是说我心不诚?我可对天发誓!”
朱葵花见他还要纠缠,忙着揽沙葱去了。
朱葵花揽沙葱,姜明又跟了来,他捏着两把沙葱,带着根掺着草,就伸手朝筐里撂。朱葵花接过拣起来,她瞪着昊王渠遗址说:“芦苇是山下水里长的,咋跑到山上来了?”
姜明就急忙给她讲起姜涛重开昊王渠的故事。
朱葵花还没听完就说:“人都说昊王渠一带不吉利,你咋偏在这里扎羊圈?”
姜明说:“这一带,草好呗!”
朱老憨见姜明缠着朱葵花,朱葵花带招不理的样子,一肚子的话不知咋对姜明说。当年他婆姨到海子湖边饮羊,在一片酷似大葵花形的花草丛中生下了女儿,因此给他取名葵花。她说女儿是百花之魁,是花中之王。她生下女儿后三个月就死了,是朱老憨含辛茹苦把女儿拉扯大的。想起女儿的婚事,他都不敢对别人讲。
宁朔堡的周礼创立的周家大户,到清末周孝绪当家时,开始败落。周孝绪说家道衰落,是因为没有一个主事的当家奶奶,他给长子选准了朱葵花。订婚后正准备迎娶,长子说看见了老祖母银花从堂屋飞出来要抓他。他到处躲藏,嘴里还不住地叫:“银花奶奶,你罢抓我,家败不怨我!”他又翻箱倒柜地找什么《祖训》,找到一张一个字也没有的白纸,见人就摇头晃脑地念。后来,他一会儿倒白眼,一会四肢抽筋,死在昊王渠的一棵树下,说是从树上掉下来掼死的。周孝绪后来也死了,周家只有周尚昭一个人硬撑着。
宁朔堡的陶银是清末才开始发家。他给长子订下了朱葵花,谁知正准备迎娶,长子说看见了老祖母金花跑来捉他,说她舌头拖了有二尺长。吓得他到处钻到处跑,把女人的血裤子、娃娃的尿屎布子等等,什么脏了朝头上顶什么。还见人就说:
“金花奶奶,这是家里给我订的亲,不是我自己找的,你罢怪我!”后来他死在昊王渠的一个山洞里,说是山洞塌了捂死的。
五夷堡的堡长曹功一年多病怏怏的。他给长子订了朱葵花,说娶个媳妇进门冲喜。结果朱葵花还没娶进门,把他冲活了,反把长子冲死了。他死在五夷堡通往上下庄子的那条湛恩路上,说是路不平绊死的。
人都说朱葵花命硬,非嫁给一个比她还命硬的男人才能压住。谁知她给父亲送饭,遇到了下庄子的姜明呢。
朱老憨见姜明蔫蔫的朝他走来,叹道:“娃娃哟,你不知道我这个丫头,说了几家都不成。你爹要愿意,就请个媒人到宁朔堡说吧!”
夕阳斜西,姜明眼瞪着他们父女吆着羊下了山。千万朵彩霞烧红了蓝天,染红了大地,映红了田野山村。朱葵花全身红灿灿的,背后的辫子一摆一摆,像条大鲤鱼似的。
朱葵花父女走后,姜明一个人躺在草坡上。仰望云朵,飘逸柔软,洁白无瑕。
青天沉淀着透明的海蓝,太阳抛撒银丝的光束,镀亮了远方晶莹的雪山。想起和朱葵花见面的情景,他不由得一个人傻笑。傻笑过后他又呆呆的,面孔浮出凄凉和忧愁。他顺着野花铺锦的小径缓缓走着,把羊群吆到土洞前的酸枣刺圈儿里,又数了两遍,才爬进了土洞。土洞里湿叽叽的,只有洞口有一缕光明。他蹲在洞里,不敢靠墙,生怕再钻出条蛇来。他把四角瞧了一遍又一遍,突然发现有个牛皮纸包儿,展开才见包着三个饼子,是朱葵花给他留下的。他抓起一个就狼吞虎咽,吃着吃着,他又像个孩子似的淅淅沥沥哭起来。
姜明像只猴似的在洞窝里蹲了一夜,第二天便赶着羊下山。山溪碧净,云霓轻盈,野花绚烂,草原绿嫩,牧鞭脆响,驼铃悠漫,只听他唱道:
贺兰山四季变脸脸,双王坟上尽是黑点点,西边墙在这里拐弯弯,烽火台上的黄羊转圈圈。昊王渠的芦叶冒尖尖,保安寺的顶子黄灿灿,海子湖还是块明镜镜,弯子渠流水银闪闪。
这是一片良田,田中有山岭,还有大沙窝头,像是从天而降。两片绿阴下密集的民居,便是小东方上下庄子。上下庄子中间有条银蛇似的弯子渠,渠头是老茔坟地,渠水流到这里似银蛇伸出两个头,分别朝老茔坟地南北绕去。
老茔坟地雾气弥漫,坟头若海中礁石,时隐时现。天空苍鹰盘旋,地下冰草茂密。最上面的坟靠背下,有座比房子还高的大坟,后辈人都不敢提他的名字,都叫他红砖爷爷。他的大坟四周,用红砖砌护。祖祖辈辈的小东方人,每逢清明祭祖,不分男女,都要朝红砖爷爷的坟上加黄土,使得这座坟越来越高大。大坟下方,两座比大坟略小的坟,是姜波、姜涛的。两座大坟之下,密密麻麻排列着大小有序的坟头,坟头从上往下扩展,像把巨形大扇。
风雨沧桑的三座大坟,朵朵蘑菇状的白茨上晶亮欲滴的绿叶闪烁,密如繁星的紫花耀眼夺目,坟地翻滚的草苗子似满头银发。远处的水声,近处的风声,在这里听起来很古怪。不见坟地有跑的、爬的动物,却能听到“嗡嗡”、“哇哇”、“吱吱”、“啾啾”、“喳喳”的嘈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