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怒吼,天地呜咽,星光惨淡,日月颠倒。一座座山一道道岭混混沌沌,一片片树叶一根根枯枝翻滚咆哮。朔风吹过,又见阴云密布,村村寨寨氤氤氲氲,奔跑中的行人飘飘荡荡,荡荡飘飘,个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门外的小黑狗又叫起来,朱葵花急忙跑出门,原来张新海鬼头鬼脑地来了。他叫了声“二婶”就朝屋里瞧。朱葵花朝房后的小树林指了指说:“他在那里!”
这片小树林是朱葵花母子栽的。他们每次收工回家,总拾来一些沙枣枝子、柳树橛子插在这里,年复一年这里变成巴掌大的一片林子,链链一有空闲就到这里忙。张新海想过去吓他一跳,见他专心致志在地上学写字。张新海左右瞧瞧没人,把一张字纸递给他,链链看了半天说:“有一半字不认识,这是啥嘛!”
张新海说:“我再的字不认识,这几个字可背会了!”他念道:“樊大户:五只肥羊、五斗白米,五天内送到贺兰山大风口有人接应,违者家里鸡犬不宁,告官者当心脑袋。杨尕娃。”
链链吸了口冷气:“樊复生的意见呢?”
张新海说:“老樊早上开大门时,见门框上用刀子戳着个纸条子,狗熊吃了个热蒸馍---待招不理的。说曹大户在战备路边上住,他家在里面,土匪要来抢,先要通过曹大户。还骂曹铎是乡里的国民党区分部书记,曹驿是堡子里的甲长,干啥吃的?老樊说一不报官,二不理睬!”
链链说:“果然战备路成了土匪路、贼娃子路。那天我到县城买车锏,听人说,不少大户家都发现夜里有人扎条子。有的照条子上说的送了,啥事没有。汉延桥杨家寨杨老爷把条子给了裴管家,叫他到县衙报了案。县衙派一伙国民兵化妆成皮毛贩子、牧童、朝山进香的,由裴管家带上粮、肉,引他们到贺兰山磨石口抓杨尕娃,结果连杨尕娃的一根毛也没捉到。裴管家的独生子在山坡上揪沙枣吃,不明不白地死了,省稽查队的人验尸后,说是叫人朝脖子捏死的。这事闹到省里,马鸿逵大发雷霆,说马上派军队到贺兰山里剿匪!”
张新海啐道:“呸呸呸!他管的军队里就有人跟上杨尕娃当土匪,他还剿匪?
你瞪着他们剿,人都说马鸿逵剿匪,是新娘子搅锅,越搅越多!”
链链望着贺兰山发起愁来。
土匪郭栓子经常从战备路下山抢劫财物,奸淫妇女,人们提到郭栓子无不恨得咬牙切齿。谁能想到,郭栓子匪部里的那个经常蒙面抢劫的杨尕娃,就是马部在姜嵬家碾磨军粮的杨排长呢?
张新海说:“你快把枕头叠得高高的,睡大觉!杨尕娃下来抢大户,小户人家穷得丁当响,抢啥呢?杨尕娃没来抢之前,听说先化妆成算命打卦的、提筐挑担的、逃荒要饭的,把进路、退路全盘查好,夜里才动手。那些大户尽都是吃人贼,叫杨尕娃好好抢啵!”
“咳!咳!对!对!”李光明不知突然从哪里钻出来说,“我们穷得要啥没啥,讨吃戴铃当---穷得叮当响,不怕土匪抢!”
张新海走后,链链立马把这事对姜岚说了。姜岚挨家逐户通知人们防匪,并把情况给乡里县里报告了。
小东方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家家户户都在商议杨尕娃来了,先把姑娘、媳妇藏到哪里,然后把粮食、物品藏在哪里。朱葵花把煮饭的锅拔出来,提到院里反扣着,用锅铲把锅底的黑灰铲下来,用秃头笤帚扫拢,盛在一只豁口大碗里,从海子湖中舀勺水倒进去,用食指在碗里搅匀,要先朝香香脸上抹。
香香一个蹦子跳到船上说:“我不抹,我不抹!”她头上裹着块黑布,只露出两只眼珠子,穿着朱葵花又长又烂的棉袄,像个疯疯癫癫的傻小子。
朱葵花端着碗,指着骂。
香香说:“我们躲到湖里,还抹得鬼眉子似的干啥!”
朱葵花说:“这几天,朝湖里躲得人多,太显眼。万一杨尕娃搜到湖里咋办?你气死我了!”
香香说:“搜到湖里就跳湖呗!反正有三霄娘娘保佑,淹不死!”
朱葵花急得要哭的样子,她给香香腰里系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裤带,把她大腿处、脚腕处扎了几道绳子,全结成死扣。她千叮咛万嘱咐说,如果杨尕娃搜到湖里,就朝哪里上岸朝哪里跑,哪里有山洞、獾洞、闸子,哪里有柴堆、白茨堆。她瞪着链链划船进了芦荡,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衣物分别藏到高粱地里、埂边的杂草丛中,然后把自己的脸抹得锅底似的,反穿着老羊皮袄,手里拄着根棍子,像个鬼婆婆。她见到有生人朝海子湖边走,就像个老讨吃似的,抖抖巍巍伸着手说:“我得了传染病,多少年不好,行行好吧,有药给我一点吃!”吓得过路人离她两丈远,谁也不敢靠近海子湖边的窝棚。
朱葵花见没人过来,就和小黑狗相依着坐在窝棚门前,为儿女站岗放哨。每天都是天亮了,听不见动静了,她才吹芦叶哨,叫他们上来吃饭。不知过了多少天,人都躲来藏去跑乏了,搬进递出藏厌烦了。有人说,姜岚放个屁,把人跑断气。有人说,谢天谢地,不来就好!
这天夜里天都快亮了,门前的小黑狗突然汪汪汪叫起来。朱葵花急忙喊醒链链、香香,叫他们上船躲到芦荡之中,她和小黑狗站在门前朝西望。
五夷堡离山边子近,那里的狗乱咬了一阵,就见一队蒙面人骑着马朝上下庄子跑来。小黑狗撵到路上咬土匪,前头马上的蒙面汉朝它开了一枪,它在地上打个滚,拖着血淋淋的肠子,咬住马褡裢。只听一个土匪说:“节省子弹!”又有一个土匪指着朱葵花骂道:“老不死的,还养了只狗!”他们用刺刀、枪托,连戳带捣,把小黑狗打死,它的一只眼珠也被戳出来。土匪把狗打死就朝庄子里冲去。
吴氏把粮囤做成夹层,上层盛的是糠,下层她和羊换藏身,狗蛋、二求、三娃子躲在猪圈夹墙里。她听见狗咬,叫四个儿子急忙躲了,提着镰刀出了门。只见路头桂花已被为首的蒙面人拖着绑到马鞍上,桂花双脚乱蹬,双手乱抓,喊道:“妈哟,救命!妈哟,救命!”她的嘴立马被捂住。眨眼间几个蒙面人又朝姜院门口奔来。
吴氏迎到门口,跪下磕头说:“好爷爷!好爷爷!你们行行好吧!我们家穷得没有啥……”
几个蒙面人见她手里提着镰刀,用枪托把她捣爬下。他们冲到她屋里,抢了几件衣服,把枕头用刺刀挑开,胡麻芠子抖了一地。从梁头上搜出猪尿泡,把里面装的大烟膏子、牛皮里包的罂粟籽全抢走了。又来了几个骑马的土匪,其中一个指着姜的窗子说:“是这家!”他们先朝窗子一阵乱打,接着用脚踏门。
吴氏见他们跳下马朝姜屋里跑,就双手抠着地喊:“春花、秋花快跑!春花、秋花快跑!”她爬着摸到镰刀扔过去,镰刀砍到土匪脚腕上,土匪“啊哟”一声,转身朝吴氏开了一枪,吴氏就趴在地上不动了。
曹氏领着春花、秋花刚从焐麻大坑躲回来,土匪就进了院子。她最担心的是春花,她把春花的脸全抹黑抱在怀里,在她头上顶了血裤子,秋花在烟囱旮旯缩着发抖。姜见土匪进了院子,知道跑不出去,拿了把大板斧躲在门背后。谁知土匪进门先用刺刀搅门背后,他“啊哟”一声倒在血泊之中。土匪用枪托捣开曹氏,抓了春花、秋花就朝马鞍上绑。
狗蛋、二求、三娃子、羊换听见枪声跑出来,和土匪噼里啪啦打起来。他们四个全被土匪打伤了,抱肚子的,抱膀子的,抱头的,抱腿的,一个个躺在地上呻吟。
土匪把春花、秋花绑到马背上,刚跑出院口,从侧面飞来一个套绳把马头套住,马惊叫一声,两只前蹄腾空。朱葵花见链链站在暗处把马套住,她从后面猛扑过去,把春花和马鞍一起从马后拉下来。
姜昕、姜昭、姜晖淌水才回来,他们边跑边喊:“杨尕娃来了!杨尕娃来了!”
土匪见半天空飞来个套绳,吃了一惊,顾不得再抢春花,抢了秋花眨眼不见了。
朱葵花急得骂狗蛋兄弟:“遇事老不动脑子,打土匪要在暗处打,明处你们能打过?”她递给链链一张弓一把箭说:“你快骑上马朝芦草洼那里撵,看从捷路子撵上撵不上!”
链链和姜昭、姜晖飞马扬鞭,追到了昊王渠。
天还没全亮,蒙蒙,苍苍凉凉。草深沙阔的贺兰山麓迷迷茫茫,混混沌沌。
苍鹰扶摇直上,展翅盘旋。白兔在阴森恐怖的灌木丛中躲来闪去,黄羊从芦草洼朝虚无缥缈的昊王渠惊蹿。昊王渠西边是旱草洼,东边是芦草洼,这里有条通往贺兰山磨石口的小路。自从这条路被昊王渠隔断后,过往行人只有穿过芦草洼,再南拐,才能上路。
夜幕下,七个土匪已跑到芦草洼,像狼似的在山岭沟壑间若隐若现。链链大叫一声:“不好了!土匪熟悉山路!”急忙回头说:“三爹、四年,你俩在这里躲好,我去前面挡!”他按住马头,下了昊王渠,爬在马背上,顺着旧渠筒子,直朝北飞奔。
闪眼到了昊王渠梢,七个土匪眼看就要趟过芦草洼上路。链链掏出个火药蛋,这是前天姜晗打猎路过给的,他说朱葵花母子住在海子湖边太孤单,可用来防身。
链链把火药蛋绑在箭头上,点着火药捻子,拉开大弓奋力射出。土匪正在奔跑,突然眼前的酸枣刺、红柳丛、芨芨蒲燃起大火,淡黄色的火烟,似波涛从地面腾起,风助火势,越烧越旺。刹那间,烈烟腾空,浓雾乱滚,枯草败叶,皆被燃着,硝磺的气味刺人的鼻孔。草丛中灌木里的狼都蹿了出来,有灰狼、有麻狼、有黄狼、有花狼,蛇蝎、蜥蜴等惊跳爬蹿。土匪惊恐号叫,急转马头,沿昊王渠南逃。
姜昭隐蔽在芨芨蒲里,他见土匪跑近,端起砂枪“咚”的一声开了枪。砂枪打伤了一匹马的肚子,它鲜血直淌,疾奔猛蹿,惊恐嘶鸣。姜晖掩隐在东边的红柳丛中,他见受伤的马驮着土匪狂奔乱窜,朝马背上的土匪打了一枪。那个土匪从马上跌下来,就躺在地上不动了,姜昭、姜晖提着砂枪,跳出草丛,朝受伤的土匪跟前走。
链链急忙大喊:“快爬下!快爬下!”他俩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朝下爬,但已经迟了,地上苟延残喘的土匪朝他俩开了两枪。姜昭的腿肚子被打伤,姜晖的一只胳膊被打伤。他俩滚到灌木丛中,顾不得包扎伤口,端起砂枪,把那个躺在地上的土匪打得稀烂,又一齐朝那六个土匪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