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葵花的心情略平静了些,她板着慈祥的面孔,朝姜万贯说:“鸭换,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有啥,你老老实实对他们说。你们保安队,出庄子,进寨子,趴墙头,草上飞。今天给排长保媒,明天给营长说小,一年四季惹得路断人稀的。我们知道谁是瞎姻缘,谁是好姻缘?”她朝姜说:“叫抓走,他们前脚走,我后脚就去找马老太,给我评评这个理!”
潘福兴听见“马老太”三个字,把姜文旗放了,听候传唤,一伙人直朝姜嵬家去了。
姜还跟在后面不依不饶地嚷:“还是不放好,放了他就长上膀子飞了,你们再来抓就抓不住了。呸!庙门上屎呢———欺负到爷爷头上了!给我们爷父背黑锅,摸摸自己头顶上性(囟)门子长严了没有。朝我们爷父头上拈土土子呢!”
潘福兴一行只在姜嵬家查问了半天,就把姜嵬、姜万贯抓走了。姜万魁跟在后面,哭哭啼啼,好不可怜。李光明说,姜嵬这回求拉地了。
夏应元的父母带着一群孩子来了,背的抱的拉的,还有一伙亲戚,住在姜嵬家哭闹不走。供家道万神的堂屋里,睡的躺的爬的,斜三横四尽是人。他们地上支锅,劈桌凳当柴,神台当炕,见被褥就铺就盖,见衣服就穿。院子里外大小便一摊连一摊,人进门都捂着鼻子,两只脚像踩高跷似的。
夏应元的母亲见鸡宰鸡,见鹅杀鹅。把姜嵬家的鸡鸭宰着吃完,又爬到鸽楼上捏着吃他家的鸽子。她发现鸽窝里有夏应元穿的一双旧鞋,就当作杀人证据,找潘福兴等人告状。潘福兴等人说这不是证据,他们就长住不走。农具、门窗、家具成了燃料,宰了猪羊用大锅煮肉当饭吃。煮得一大锅一大锅白生生的米饭吃不完,全朝外倒了。几个长工、短工暗中支持夏家老俩告状,说天黑前夏应元根本就没走,半夜有个短工出来小便,还看见他和姜嵬父子喝酒。他们用大水淹姜嵬家的田,半夜偷开圈门放出牲口。整整闹腾了一个冬春,就把姜嵬家里里外外折腾得不像样子。
最受气的要数姜万魁,他被他们打骂的不让进门,整天哭爹喊娘,嗓子也哑了,像个小讨吃。他又来到姜岚院里哭诉,姜岚门关住不让他进来,他就跪在大厨房门口朝朱葵花哭道:“好二婶婶,是他们警狗的鼻子闻错了才闻到你家,不是我爹带去的。咋就把你和五叔惹下了!你对我家的恩德,我爹不忘,我妈不忘,我几时也忘不了,你老宽宏大量,给五叔求个情,叫他出面说说,饶了我爹吧!”
朱葵花见他哭得泪人似的,心里实在难忍,就又给他使眼色。姜万魁又爬到姜岚门口哭叫“三爹,三爹!救救我爹。他妈在鸽窝里找到了他的一双鞋,就说是我爹塞的,他爹就又拿着鞋到县衙里告。他平时来我家,啥东西不乱扔,这会子都成了杀人证据……”
姜岚坐在屋里,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不能动,心也像铅一样沉。
姜万魁哭道:“三爹,我爹是冤枉的。人说捉贼捉赃,他们的卖羊款、结婚礼品,都是天黑前他和那个逃兵一起带走的,不知走到山里遇上哪个强盗……”
姜岚扶着窗台站起来,眼巴巴地朝姜院里张望。莫氏已经到了姜家门口。
姜岚有心想救姜嵬,又怕姜抓住把柄,连他也告进班房,只得先使莫氏过去打探虚实。
莫氏提着鸡蛋、挂面刚迈进门槛,姜就站在她面前,他嘿嘿笑道:“我说嘛,冬天咋刮来了东南风,原来是当家奶奶来啦!你拜佛进了吕祖庙———走错门了!”
莫氏吓了一跳,她后退三步,手里提的东西差点掉到地上,她指着姜朝迟翠花说:“你听听,别都大伯子见了弟媳妇,避呢躲呢不说话。他一见我,总有个挖苦的,还一年四季常变词儿!”
姜赤眉带笑地出去了。迟翠花歪在炕上,莫氏放下东西,捉住她的手问:“咋样?”
迟翠花说:“二嫂嫂说有四个月了。我看顶多三个月,还来过一次月经。二嫂嫂说不是月经,吓得她到保安寺向三霄娘娘求了一包神药给我吃了,就再不流了。
我说咋肚子大得这么快,有两处跳动,她六妈说,一处是娃娃的头,一处是娃娃的脚,娃娃头动,脚就动!”
莫氏说:“你罢怕,头胎都这样。到九个月,如果肚子稍有动静,你就叫春花喊我!”
迟翠花说:“谁敢劳驾你,有二嫂嫂和她六妈,一喊就来!”
莫氏脸面发讪,问道:“他对你咋样?”
迟翠花立马眼泪出来了,说:“很好!”
莫氏说:“好,还哭啥!”
迟翠花叹道:“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每天夜里最多睡两个时辰,看着睡着了,实际上醒着。常夜里一个人出去转悠,也不提马灯,好像天下的事,都要从他的脑子里想一个过……”
莫氏的脸立马黄了,说:“他天生就是块当官的料,只是遇上这个年头,他不愿当罢了,但心里老不服。我能不了解他!”她又帮迟翠花收拾这收拾那的,说:“你也知道,我们庄子这几个月大戏连台唱。想你,老忙得过不来……”
迟翠花说:“忙就罢来啦!”她指着箱盖上放的一溜东西说:“她们一天像扯毛绳似的来,拿的肉我又不吃,都送人了!你还问呢,咋怀上娃娃后,一闻荤就想吐。快罢说唱戏不唱戏的,谁家能保住没事。他夜里还常对我说,姜嵬这个鬼霸白鼠,咋就养了这么俊俏的两个儿子,要说起他,真是笆斗没系———再罢提了。只是两个儿子怪可怜的!”
莫氏立马又笑起来,笑的眼泪也出来了,说:“你听听,他们兄弟别看见面恨得牙痒痒,关键时都护群。本来就是红砖爷爷的后嘛!人说亲向亲,邻向邻,和尚向的是出家人!”她把迟翠花泡的一盆腔内裤洗干净,又安顿了几句,飞快地走了。
莫氏一阵风似的回来,她看了姜万魁一眼,进去又把门关上。
姜万魁又哭道:“三爹、三妈,救救我爹!眼见得我家快完了。我把牲口圈门插得好好的,牲口咋能跑到田里,是他们偷偷放出来的,田也是他们故意放水淹的。
这个要算账,那个要工钱,我咋知道我爹把钱藏在哪里。偏那个王丢子也回来打踅踅,新名词、新道理给他们讲一大堆,火上浇油的……”
莫氏压低声音说:“迟翠花已经有了!我过去看,没听到姜老五那边有啥动静,这事说不准还有救……”
姜岚摆摆手说:“姜老五虽对他恨,目前还不这么做。不过从姜老五骂的话里听,他把姜嵬的把柄抓住了!”
莫氏朝厨房里指了指,伸出两个指头说:“她说的一番话,给我们提了醒。这事应朝保安队里推,他们整天趴墙头、出庄子、进寨子、草上飞,惹得路断人稀的嘛!”
姜岚叹道:“你瞧链链,那个不慌不忙的样子,那个沉着大度的派头,那娃娃往后能干大事!”
莫氏说:“人家没干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嘛!”
姜万魁又在门外哭道:“三爹、三妈,救救我爹!你们要不救,我也不活了……”
莫氏叹道:“他老跪在这里哭,也不是个话!不看他们爷父,也要看上庄子这么多人来找你求情想法子嘛!”
姜岚摇摇头说:“人说祸莫大于不知足啊!你不知道,我爹管小东方时,为姜嵬在海子湖里捞出跳湖新郎那件事,县衙来的人就把小东方抄了个乱哄哄。我爹受了多少气,说了多少话,费了多大劲,才把这个案子压下去。下庄子秉川二爹就为这事,从此和我爹不说话。我爹活着时常对我说,他们这一支脉完了!还安顿我说,往后他的后辈人看咋样,能拉的拉一把,拉不过来算啦。他是死狗不怕狼抓,鸭换这娃娃,我看也没救了……”
“听,你爹都给你安顿过了……”
“唉!我爹说,都怪清兵打老回回,庄子里就乱了套嘛!姜嵬他爹死在清兵营,他妈嫁到九里湾,撂下几个碎娃娃没人管,偏他就随上宁朔堡强家洼的几个纨绔子弟,人没长大,吃喝嫖赌学了个全!”
“你再想想办法,最后再拉他们爷父一把。平时你也没少管,尤其那个姜老五,一见面就咬牙切齿地骂。他们还是出了事,怨谁……”
姜岚还没听完,抓起鞭子扑出去,就抽打姜万魁。姜万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叫道:“三爹,你就打死我吧!”
朱葵花从厨房里扑出来拉开,她给姜万魁使眼色,说:“二狗子,先回吧,家里没人!”
姜万魁哭哭啼啼走了。他到家门口,又大放悲声哭回来。原来夏应元的父母把夏应元的尸体抬回来,拆了两间库房,给夏应元做了口柏木棺材,堂屋门前挖了个大坑,要把夏应元朝院里埋。幸亏上庄子人多挡住,吵吵闹闹,围了个水泄不通。
雪后初晴,远处的山岭近处的田野银装素裹。皑皑白雪,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姜岚好几天没出来,太阳照得他不敢睁眼。他觉得浑身暖烘烘的,咳嗽了一声,就悲切切地哼道:“殷纣失德民遭难,吊民伐罪解倒悬,莫负西岐军民愿,乱世理应挑重担……”
李光明疾步如飞地走来,他说:“咳!他们家闹翻了天,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撂乱弹!”
姜岚训道:“他们家翻不翻天,与你何干?那堆粪捂了多少天,链链叫你朝弯子渠梢拉,就拉不完了,又跑到那里掺和!”
李光明扭头就走,姜岚咳嗽一声,又把他喊住。李光明不知何事,跟他进了屋。
姜岚低着头,坐了半天才说:“你可记住,往后小东方无论上庄子的事,还是下庄子的事,你都不要掺和!”李光明又要走,姜岚突然叹道:“你说嘛,他们爷父说夏应元和代仁元天黑前带上东西走了,两个庄子,那么多人,咋谁也没看见?”
经他一提,李光明恍惚想起来了,他说:“我倒是看见了,好像是夏应元送代仁元走……”
姜岚眯着眼睛,静静地问:“你咋能知道是他送他走?”
李光明说:“那个逃兵身上背背搭搭的,嘴唇子还油漉漉的。夏应元脸喝得红公鸡似的,两人见了我,朝海子湖北边去了……”
姜岚急忙问:“夏应元身上背了东西没有?”
李光明说:“好像没有……”
姜岚说:“没看清,就罢说有没有。不知道,就罢说他送他。这事你谁也不要对谁说,这几天,他们正在庄子里查。不找你算啦,找到你,你只说天黑前他俩朝海子湖北边去了。人说言多必有岔,小心把你自己说到里头!”
第三天,潘福兴果然拿来李光明的证词,叫姜岚签字画押。姜岚说:“这事我不管。他证明他俩天黑前出去走了,你们应该捉拿代仁元!”潘福兴就到处发通缉令,捉拿代仁元。代仁元已经逃到小坝,见街上贴着捉拿他的通缉令,不敢回家,连夜逃到内蒙,隐姓埋名,给一家大户当长工。姜岚见他们抓不到代仁元,才签字出了保据。就这样,姜嵬父子又被放回来。
姜岚命保丁到满旗寨请来甲长哈富成,垂泪道:“姜氏《祖训》说:小东方鸡犬相闻,桑府接地,相望咫尺,当有仁厚,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我羞愧啊……”他叫姜嵬给夏应元念了场大经,把他厚葬在那个山洞前。又给了他父母一笔钱,叫哈富成领他们回了满旗寨。
几天后,姜万贯充军到特务营三连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