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倒的罂粟全拉到风雨桥,集中烧毁。风雨桥畔,转眼间升起了一座巨大的山岭。双旋兄弟俩先把罂粟堆点着了,火光冲天,逼得人人都不敢靠近。浓烟滚滚,几里路外都能瞧得见。姜岚带领禁烟人员挨门逐户搜查,从治安员家里搜出的酒,都朝火堆里倒了。搜来的大烟泡子、烟土、罂粟籽、烟杆、烟灯、烟袋,不断朝火堆里扔。盛烟罐子、割烟刀子、收烟盒子、铲烟铲子等,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牛骨骰子、押宝盒子、单双碗子,也被一伙妇女儿童,砸的砸烧的烧。
几个治安人员朝天开了几枪,风雨桥畔立刻静下来。
小东方禁烟大会在这里召开。风雨桥头垂着两条标语,上面写着“一竿竹枪,杀害英雄豪杰不见血;半点灯火,烧尽田地房屋不见灰”。
姜岚“噔噔噔”走上风雨桥,他满头大汗,穿着开襟背心,赤着胳膊,挥着巴掌说:“乡亲们,往后你们谁再偷种、偷卖、偷吸、偷运,就羞了你们先人了。我姜老三,也丢了八辈子人了,你们也罢哭叫红砖爷爷,也罢说我心狠手辣,亲娘老子,我也不认……”
地上躺的十几个烟民鼻涕满面,口水满腔子流淌,抱头缩腿一个一个像滚水烫了的大虾,不断“哎哟”。他们中有的已吸上白面了。山丹等婆姨娃娃见了都吐骂:
“活该!活该!”家里人也不管他们,山妹说:“抽嘛!抽嘛!把婆姨娃娃卖了抽嘛!”
殴打禁烟人员的凶手、贩卖烟土的烟贩子等一帮人,被喝令站成一长串,扒光衣裳,挨个揭背花。姜岚怕保丁手下留情,专雇了几个陌生打手。要求一鞭不准轻,一鞭不准少,他亲自监打。风雨桥畔,喊爹叫娘,血肉飞溅。有人痛恨,有人心酸。
揭背花完了,姜岚命姜文晏他们一起唱《禁烟歌》,唱了一遍,嫌他们唱的声音小,要他们再唱第二遍。唱了第二遍,嫌他们唱得不整齐,他们只得忍着脊背疼,再唱第三遍。
姜岚见姜文晏唱时不抬头,一脸委屈的样子,拉出来骂道:“小东方年轻人中,就你是个坏事头。谁要给你口大烟吸,喊爹叫娘都愿意!你是张生牛皮,我就是熟牛皮的缸。”他命保丁又打了他二十鞭子。姜文晏身上新伤摞旧伤,疼得求饶。姜岚还是不行,叫他一个人单独唱。这回可把他制服了,他跪在地上,像个唱地摊戏的讨吃似的,咧着嘴哭唱了一首《软骨草》:
说大烟,恨大烟,提起抽烟真可怜。早知这是软骨草,后悔当年摆烟盘。第一年抽烟图高兴,口口声声能治病。第二年抽烟瘾上身,嘴连鼻子一起青。抽烟抽到一更天,伸腰撒胯唱乱弹,炕上无席没有毡,头底下枕了个半截子砖。抽烟抽到二更天,冻得孙猴子跳圈圈,下巴离膝盖三寸三,尻子上盖着一块窟窿子毡。抽烟抽到三更天,灯里无油捻子干,无处回呀无处钻,浑身冻成个紫蛋蛋。抽烟抽到四更天,摇摇晃晃在冰滩,冻死了活脱脱一条好汉。唯有黄狗好心善,只啃骨头不啃脸。唯有喜鹊顾人面,两眼掏成黑碹碹。唯有老鸹眼睛尖,肠子呀拉了个转圈圈。
人都听得伤心落泪,张氏说:“就再罢抽了,那么打,那么臊毛,还狗改不了吃屎。”
姜岚立在风雨桥上说:“民国二十一年就喊禁烟,喊了多少年了。目前全县登记烟民两万多人,仅县城就有大烟馆二十四处,连五夷堡也开了大烟馆。这回我翻脸不认人,谁愿当挨打毛就当。”
“把堡子里的大烟馆拆了!”姜文旗挥手喊道。
“对,拆了!”青年人都喊。
姜文海、姜万华等上下庄子“文”字辈和“万”字辈的青年,拿了家伙跟了姜文旗朝五夷堡跑去。
五夷堡大烟馆在镇雷台旁边。这里原是香房,来烧香的人都先在这里休息。
后来,有烟瘾的香客把大烟带到这里吸,不但传染给其他香客,也传给了当地农民。
烟贩子扯毛绳似的争着上门送货,曹铎、曹驿兄弟每月收高额“管理费”。
姜文旗闯进烟馆,里面的烟客躲避不迭。他们把烟馆房顶揭了,墙推倒了,把烟土、烟具、烟桌全用车拉了来,一件一件朝火堆里扔。还逮了几个外地烟民,抓了两个烟贩子,五花大绑跪在风雨桥上。
堡子里的罂粟地太多了,原来成片成片的枸杞,现在都变成了罂粟,农民也变成了烟民。姜文旗把姜晗等猎户的火药集中起来,做成一个个小蛋儿,上面穿了捻子,见到罂粟地点着捻子就扔,把五夷堡的罂粟地烧得一块也不留。曹铎、曹驿臊得没脸出门,更不敢使人阻挡,只叫长工出去看着,别把火烧到庄稼地里。
外地来小东方偷卖烟土的被姜岚他们捉住,打得鼻青脸肿绑在风雨桥歪脖子树上,非等他们的保长亲自来说情、作保,才准家属领回去。他们发现庄子里有人假借走亲串友,外出办事朝回带烟土,就在路口、山坡、桥头、田埂等过往之处,安置了明岗暗哨。保丁、治安人员个个挺胸收腹,扛着当地叫“苗子”的红缨枪,大人小孩过往,一律搜查盘问。站岗放哨的人昼夜三班倒,三次点名三次汇报,谁迟到早退不尽职责就挨耳刮子、揭背花。放哨执勤的不够用,姜岚又从其他堡寨挑选了一批青年,在风雨桥上集训后充任。
莫氏说:“你当了这么多年保长,上面老说你是滑头,这回半吊子气上来了。我都病成这样,你还惹他们干啥,往后仇仇恨恨的。你听,连路上三岁娃娃都编着口歌骂你。”
姜岚侧耳静听,果然稚声稚气的童音,像抽得长长的棉丝一样传来:“国民兵,半吊子。钢枪不挈挈苗子,大路不走转桥子,点名不到挨条子。”
姜岚笑道:“不是骂我们。小东方三岁娃娃都学我们舞刀弄棍地操练呢。你罢说,我这个半吊子保长,这回可真有名了。”
姜岚这次禁烟真的有了名。他的岗哨连马鸿逵的特工人员、县乡下来的公务人员也搜查。风雨桥边堆积的罂粟燃烧了半个多月火烟不灭,烧红了地皮,映红了天空。远处村庄的人,晚上都站在房顶上瞧,他们说:“咦,小东方咋啦?又不是正月二十三,天天晚夕放旺火干啥?这是惹怒了哪尊天神,下凡来火烧小东方?”
小东方禁烟惊动了省里。各方官员、报社记者特别是省四大厅、八大处的要员也来观摩视察。就连马鸿逵也知道姜岚。海子湖庙会时何鸣就对他汇报过小东方的保长姜岚怎么能干。后来他看到了县党部马文翰转来的简报《小东方禁烟记》,拍着桌子叫了一大堆好,说全省的保长都能像小东方的保长就好了。他亲自点名叫姜岚当全省禁烟模范。
县长何鸣来到小东方,他把“禁烟模范”的牌子,亲自送到姜岚手中。陶大感慨地说:“你收税征夫是拉磨羊,收租摊派是松尻子王,这回半吊子到点子上。真是狗撵鸭子———呱呱叫!”
这天,县禁烟委员会的副主任曹泽来了,他进门就笑嘻嘻地说:“姜保长,你这回可有名了!”
姜岚说:“我还就问你,省政府的六年禁烟计划中‘地处边陲,农村经济凋敝,省库财政支绌,以种烟收益作为补救’这些话下面议论大,咋还印发?”
曹泽叹道:“一言难尽!”
姜岚说:“这回上面下达的税目中,又冒出了个烟花税。不是全禁种了嘛,咋又收税?”
曹泽说:“听说主要是为了筹备军饷!”
姜岚摊着双手说:“我这回,在下面骂挨定了,真成了臭狗屎了,还有啥名!”
曹泽说:“这回省里禁烟,先后奖酬三次,共分烟土一百七十万八千六百两,其中团长以上官员每人一千至一千五百两,省党部委员、禁烟委员每人一千两,县长每人二百至三百两,科长每人五十至二百两。我们县共收烟土三十万三千两,这是给你的奖酬二百两!”他把一大包烟土放在桌子上。
姜岚震惊道:“奖酬啥不行,没钱了奖酬给一斗高粱也算数嘛,单奖酬烟土?好容易收了上去,这不是又流传到社会上了?”
曹泽说:“听说先都转到外省,再通过海关朝国外贩。”
姜岚惊叹道:“当年林则徐反对鸦片输入,你们现在是朝外输出。等外国人做成白面了,再输了进来。我坚决不要!”
曹泽笑道:“你真的不要?我可拿走了!”
姜岚提起来朝炕洞里扔了,一股青烟直朝炕沿上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