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丝路驿花:阿拉伯波斯作家与中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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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大食雄风唐宋余韵(5)

此外,还有源于《卡里莱和笛木乃》第100页至第103页《鸽子》的维吾尔族民族故事《石鸡》;有源于《卡里莱和笛木乃》第100页至第115页“鸽子、老鼠、羚羊和乌鸦”的柯尔克孜族民间故事《四个朋友》等等。林兴华汉译的《卡里莱和笛木乃》一书中包括了六十多个故事,上述所举与新疆民间故事有渊源关系的约占总数的六分之一。可以肯定的是,在新疆地区各民族文学中尚未搜集、整理成篇的故事中,或在各种民族文学写成的故事书中,一定还会发现与《卡里莱和笛木乃》中的寓言故事雷同的内容。这表明这部著名的阿拉伯散文名著及其中的故事,早已传人新疆地区。另外,1717年,毛拉穆罕默德·帖木耳应喀什噶尔阿其木伯克伊玛木·穆罕默德之请,由波斯文将其译成维吾尔文。“波斯文《卡里莱和笛木乃》是在印度古典文学名著《五卷书》(梵文)做底本的基础上,几经翻译而成的一部优秀文学作品,故事生动感人,情节奇特曲折,深受维吾尔族读者的喜爱。”【注1】当然也存在着另外一个传播途径或可能,即随着《五卷书》的翻译,佛经的流传,佛教影响的扩大,致使这些故事直接在新疆广大地区民间传扬。

与汉文小品、故事的相似

公元8至9世纪,阿拉伯语曾在东方信仰伊斯兰教的许多国家广泛流传。稍后,波斯语又成了几个地区民族的共同书面语。由这两种语言文字为代表的阿拉伯文学和文化在9至11世纪像潮水一般向东方涌来,但在新疆这一多民族地区却削减了向东推进的势头。在喀喇汗王朝和高昌回鹊王朝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使阿拉伯文化的东进受到阻遏,致使伊斯兰教和阿拉伯文化向东部纵深传播又经历了六七百年的时间。与路陆丝绸之路通行同时,阿拉伯经过波斯湾到中国南方大港的海上丝绸之路日趋发达,阿拉伯文化从海上进人中国并形成相当的影响。阿拉伯包括《卡里莱和笛木乃》在内的许多文学作品由民间和文人两个途径进入到中国汉文学之中。

在《卡里莱和笛木乃》第145页至147页的“教士和融鼠”的故事中,本已绝望的教士突然得知妻子有了身孕非常高兴。他对妻子说很希望生个男孩,要为他选个好名字,还要为他聘请名人学士当教师。他妻子说你何必说那些未来的事呢,现在有无身孕还没确定,你不要学那个满头流蜜的教士。于是他妻子讲了个故事。这则寓言的意义在于告诫那些爱幻想的人:“将来的事未可预卜,不应该去妄想。”

“某处有一个教士,每天有一个商人给他送去一些蜂蜜。他吃够了以后,把剩余的都收存在一个瓦罐里,挂在梁上。渐渐地就装满了一罐。

一天,教士靠在床上,手里拿着拐杖,暗暗地想道:‘蜂蜜的价钱这样好!我这一雄蜂蜜,可以卖得一镑钱。然后用这镑钱,去购买十只羊;五个月一胎,一胎生几只,不要多少日子,便可以有一大群羊。大羊生小羊,小羊长大以后,又再生小羊。几年以后,可以有四百只羊。那时,我便卖了羊,去买牛和田地,种起庄稼来。五年以后,可以雇佣仆人,建筑大厦,娶上一个美丽的妇人,然后生一个美丽聪明的孩子,给他取个美好的名字,用心地栽培他,尽力地教育他。如果他不听从的话,我必定要用这个拐杖教训他。’当时,他把手里的拐杖一举,正正打中了装蜂蜜的瓦雌。瓦罐打破了,蜂蜜流了满头。”

无独有偶,在中国用汉文写的寓言小品中也有类似的故事。宋元之际的韦居安在所著《梅涧诗话》中曾有这样一段文字:

“东坡诗注云:‘有一贪士,家唯一瓮,夜则守之以寝。一夕,心自唯念:苟得富贵,当以钱若干营田宅,蓄声妓,而高车大盖,无不备置。往来于怀,不觉欢适起舞,遂踏破瓮。故今俗间指妄想者为瓮算。’又诗序云:‘刘几仲钱饮东坡。中筋闻笙萧声,若在云霄间,抑扬往返,粗中音节。徐察之,出于双瓶。水火相得,自然吟啸。食倾乃已。作《瓶笙》诗纪之,刘后村即事诗一联云:‘辛苦谋身无瓮算,殷勤娱耳有瓶笙。’以‘瓮算’对‘瓶笙’甚的。”【注2】在这段描写中,“瓮算”之“瓮”是重点。因为只有这个“瓮”能和《卡里莱和笛木乃》中那个“满头流蜜的教士”产生妄想的“瓦罐”产生某种联系。原作中的关键道具即瓦罐中蓄满了蜂蜜,才使教士想入非非。苏东坡诗注中所说的瓮中,也一定盛有能维持贫士生计的东西,才可使他有“瓮算”的非分之想。这可能是苏东坡诗注为了言简意赅而故意省略的也未可知。但无论如何,这二者之间有联系是无疑的了。

明代江盈科(1553~1605)在《雪涛小说》中有《妄心》一则寓言故事,也与《卡里莱和笛木乃》中的那妄想的“瓦罐”故事颇多相似。

“见卯求夜,庄周以为早记;及观恒人之情,更有早计于庄周者。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偶一日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曰:‘我有家当矣。’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然须十年,家当乃就。’因与妻计曰:‘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乳之,待彼雏成,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我以十金易五犊,犊复生犊,三年可得二十五牛,犊所生者,又复生犊,三年可得百五十牛,堪易三百金矣。吾持此金举责(同债),三年间,半千金可得也。就中以三之二市田宅,三之一市僮仆,买小妻,我乃与尔优游以终余年,不亦快乎?’妻闻欲买小妻,怫然大怒,以手击鸡卵碎之,曰:‘毋留祸种。’夫怒挞其妻,仍质于官,曰:‘立败我家者,此恶妇也,请诛之。’官司问家何在?败何状?其人历数自鸡卵起,至小妻止。官司曰:‘尔家当尚未说完。’其人曰:‘完矣。’官曰:‘尔小妻生子,读书登科,出仕取富贵,独不入算那?如许大家当,碎于恶妇一拳,真可诛。’命烹之。妻号曰:‘夫所言皆未然事,奈何见烹?’官司曰:‘你夫言买妾,亦未然事,奈何见妒?’妇曰:‘固然,第除祸欲蚤(同早)耳。’官笑而释之。

噫,兹人之计利,贪心也;其妻之毁卵,妒心也;总之,皆妄心也。知其为妄,泊然无嗜,颓然无起,即见在者,且属诸幻,况未来乎!嘻,世之妄意早计,希图非望者,独一算鸡卵之人乎?”【注3】

阿拉伯和中国的这两个故事,从表面上分析是有区别的,但故事的主旨、内核却基本相同。两个故事的详略程度也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开篇部分的瓮或瓦罐没有了。市人的幻想直接从拾到的鸡蛋开始,鸡蛋的打破预示着幻想的破灭,但鸡蛋不像瓮或瓦罐是自己打破的,而是别人打破的。但瓦罐中的蜂蜜是别人送的,鸡蛋是拾得的,都是不劳而获之物,从而说明两故事的主人公都很懒而且缺乏生存能力,这样描写二人才有妄想的思想基础和物质条件。随着阿拉伯文化的传播,以及《卡里莱和笛木乃》以各种形式在中国的译介、流传,这类“瓮算”型的痴心妄想故事被记入中国的寓言小说集中是完全可能的。

其实,这个故事随着《卡里莱和笛木乃》的传播而在世界范围内广泛流传,已具有了世界意义。法国从事流传学研究,并使之形成学派的先驱和奠基人特奥多尔·本菲,在1859年为《五卷书》法文版所写的长篇序文中就涉及了这个故事,神话学派的学者马科斯·缪勒在1873年完成的《故事的流动》一文中,也曾利用这个故事作为例证,来说明故事在广大范围内流传的过程。这个故事的原型最早出现在古代印度的两部梵文的寓言集里。第一个是《嘉言集》《和平篇》中的第七个故事。主人公是个婆罗门,他躺在床上对着放满了大麦片的土盘子而突发奇想,也因为想象中要娶的女人而打碎了盘子,随之空想全无。第二个是《五卷书》中的第五卷第七个故事。主人公也是个婆罗门,躺在床上望着用乞来的大麦片填满的罐子,想入非非,也因空想中的妻子而踢破了罐子,一切都成了泡影。到了编译《五卷书》而成的《卡里莱和笛木乃》书中,这个故事变成了“满头流蜜的教士”。然后这个故事就成为众多欧亚两洲各种语言译本的根源。在希腊故事集《斯蒂凡尼托斯和伊赫尼拉托斯》中,主人公变为穷人乞丐,从床上吊着的一罐蜜糖和奶油开始空想。在法国格林童话集里,《懒惰的海因慈》讲述了懒惰丈夫因打破蜜罐而使美梦破灭的相同故事。在俄国阿凡纳西耶夫记录的民间故事里,讲穷苦农民看见树丛里藏着的野兔而展开的幻想。在法国著名的拉封丹寓言里,一个头顶一罐牛奶到市场上去卖的妇女也对未来寄托了幻想。到中国它成为维吾尔族的《痴心妄想》,成为汉族的《瓮算》和《妄心》等一类故事。通过对这一故事的流传过程、流传路线、流传方式的分析研究,以及考察这一故事在流传过程中“变形”、“损耗”、“增补”,流传的“终点”,“接受者”的多少等现象,可以找出《卡里莱和笛木乃》与各国文化的关系,以及在各地流传的规律。

在《卡里莱和笛木乃》一书中还有一个故事与汉文记载的故剿良相似。该书第132页至133页讲述了个“老鼠择夫”的故事。

“教士祈祷真宰把这只老鼠变成一个女孩。老鼠变了女孩以后,教士抱她去见一个妇人,并时这个妇人说道:‘请你好生养育这个女孩,如同自己亲生的孩子一般。’女孩子长大,教士说道:‘女孩儿,你愿意同谁结婚,可以自己选择。’女孩说道:‘既然要我选择,我当然要选择最有力量的。’教士想道:‘也许她要同太阳结婚,便去同太阳商量,说道:‘伟大的太阳!我有一个女孩儿,要找一个最有力量的丈夫,你愿意同她结婚么?’太阳说道:‘我告诉你吧!比我有力量的是云,云能遮蔽我,挡住我的光芒。’于是,教士又走到云的面前去求婚。云说道:‘我告诉你吧!比我有力量的是风,风能常常改变我的方向,叫我东就东,叫我西就西。’教士把情形告诉了风,风说道;‘我告诉你吧!比我有力量的是山,我终究不能弄动山啊!’教士去见山,要求缔婚。山说道:‘我告诉你吧!比我有力量的是老鼠,老鼠能攒通我的肚子,在里面做家,我丝毫不能奈何它。’教士来见老鼠说道:‘你愿意要我的这个女孩么?’老鼠说道:‘怎么能娶她呢?我的家太窄了啊?老鼠只能娶老鼠。’于是教士祈祷真宰,把这个女孩变成老鼠,恢复原状。女孩也很乐意,真宰改变了她,使她恢复了原形。”

这则寓言意在说明人或者动物,其本质属性是难以改变的。

中国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在明代刘元卿所撰文言笑话集《应谐录》中有一则较短的寓言故事《猫号》:

“齐奄家蓄一猫,自奇之,号于人曰:‘虎猫。’客说之曰:‘虎诚猛,不如龙之神也。请更名曰龙猫。’又客说之曰:‘龙因神于虎也。龙升天,须浮云,云其尚于龙乎?不如名曰云。’又客说之曰:‘云霭蔽天,风倏散之,云固不敌风也。请更名曰风。’又客说之曰:‘大风庵起,维屏以墙,斯足蔽矣。风其如墙何!名之曰墙猫可。’又客说之曰:‘维墙虽固,维鼠穴之,墙斯纪矣。墙又如鼠何!即名曰鼠猫可也。’东里丈人嗤之曰:‘噫唔!捕鼠者故猫也。猫即猫耳,胡为自失本真哉?”,【注4】

阿拉伯和中国的这两则寓言,从内容表层上看,前者是为女嫁郎,后者是为猫起名,但其深层意思是人和动物的本质属性是不会、也不能失去的。

季羡林先生在“从比较文学的观点上看寓言和童话”一文中指出:“不论中间隔着多大的距离,只要两个国家都有同样的一个故事,我们就要承认这两个故事是一个来源。”“我们虽然不能说世界上所有的寓言和童话都产生在印度,倘若说它们大部分的老家是在印度,是一点也不勉强的。”【注5】虽然《卡里莱和笛木乃》中“满头流蜜的教士”和“老鼠择夫”这两则寓言在《五卷书》中均有实际是前者改写、变异后者而来,但是它们得以广泛流传却是《卡里莱和笛木乃》的功劳。它们和中国文学中类似的故事的联系是阿拉伯文化和中国文化碰撞的结果。

【注1:热扎克·买提尼牙孜主编:《西域翻译史》,新疆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36页。】

【注2: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中华书局,1983年,第560页。】

【注3:江盈科著,黄仁生校注:《雪涛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4页。】

【注4:王利器辑录:《历代笑话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63页。】

【注5:季羡林著:《朗润琐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267页、2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