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东溪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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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刘麻子刘富贵恍恍惚惚地站在一个很高的台子上。这台子多像演戏中的呼兵唤将的帅台,台上旌旗拂拂。

他站在帅台的边缘,向下望去。啊!台下的人是多么渺小啊。他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仰着脸在望着,这是多么壮观啊!他高兴了,站在这高高的帅台上,显得多么高大、威风。

“报告!”突然背后跑过一个人。他回头一看,是大鲁。他兴奋得忘乎所以了。忽然挽了挽袖口,举起一只胳膊向上一挥,吼了一声:“出发。”

但究竟是去夺权,还是去造反,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台下的人纷纷乱乱走了。他兴奋得一下跌坐在一把椅子上。但恍惚间,他感到他坐的并不是椅子,而是一顶大抬轿。

大抬轿忽悠忽悠犹如在云端里一样,前后都有他的造反队员拥着他。

他一生以来,哪里有过这等开心,这等威风。他抻制不住裂开那阔厚的大嘴,放声大笑起来。

忽然,前面来了一个人,穿着破衣服、赤着脚,漆黑的手脚是那么瘦小。他夹着个破饭碗,拉着半截打狗棍,慢慢从对面走来。他仔细认了一下,在膨胀发热的头上犹如浇了一盆冷水。他倒吸了口凉气,“啊!柳正庭——真是冤家路窄。”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惊呼着让人们把柳正庭拖倒在地,狠狠地打。

这时他得意地站在柳正庭面前,一只脚不停地弹着地面,神气地说:“柳正庭,你也有今天啊,想当初……”

柳正庭抬起头,两眼像两把利剑直逼过来,使他惊恐地连连后退,只见柳正庭双手举起半截棍子,向前一戳,正好戳在他的头上。顿时鲜血飞溅。他的心忽地悬到了半空。他怕极了,惨叫一声:“妈呀!”

他睁开眼,眼前却没有什么柳正庭,只见自己仰卧在炕上,一只胳膊紧紧地压在胸口上。但他隐隐还感到心不住地乱跳,浑身骨胳像散了似的软瘫着,遍体出了一身冷汗。“啊!虚惊一场。”

他自觉好笑,一骨碌爬了起来。

“哎呀,醒了?”坐在炕边的杨秀兰埋怨他道。“哭一顿,笑一顿,闹什么。昨夜,我劝你少喝几盅,你在张书记面前还吹牛,一喝就成了死猪,看看,这什么时候了?”

“哎呀坏了。今天公社还开批判会呢。”这时刘麻子刘富贵才想起张林派给他的任务,心里一阵焦急起来:“你怎不叫醒我,看误了大事了。”

“你不醒还怪我,难道让我背你去不成?”

“里人呢?”

“还等你哩,王国善早催着走了。”

饱放心了。跳下炕从暖水瓶中倒了一碗开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个光,推开碗,摸摸嘴,就朝外走。

“永不吃饭了?”杨秀兰紧跟着追出来。

“不了。”这时,他并不感到饿,反而觉得肚子里涨嘭嘭。

的。昨夜他为了陪张书记喝酒,吃喝的不少,这时候还不时地从肚子里翻出一股股辛酸的臭味。

他大踏步走出了村,一直朝公社走去。

“真真是……”他暗暗地骂着自己。昨天刚刚人了党,当了支书。张书记还托付自己早早集合人们开会。但已经半上午了,自己还在家里这叫怎么说?

他几乎是小跑着。不一会儿,他走得热了头上涌出了汗,于是把上衣的纽扣解开,让习习的凉风吹在自己的肚皮上,顿时感到一阵的快意。

他越走越快,恨不能一步跨到公场去。汗水一道道从脸上淌下来,滴到高高隆起的胸膛上肚皮上。

七八里的路,他没用多大功夫就到了。到了街上,他才略略放慢了步子,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的肚子松了许多,浑身一阵的轻快。

他快步来到会场,批判会刚刚结束,全会场的人正举着拳头在震天动地地高呼口号。

“下一项是游行示威!”弯会场上的人们一下乱了起来,有的整理队伍,有的奔跑着整理东西,还有的呼喊着人。刘麻子没有到东溪乡人们结集的地方,却跑到了主席合上。来了。张林走过来向他轻轻点了一下头,并没有责怪他来得迟,只对他说:你和民兵们负责看押这些走资派。

“好。”他用衣袖在脸上横抹了一下,奔向民兵们那边,和民兵们一齐动手把全公社各大队走资派和前公社书记王志刚,用一根绳子连成一串,挂好牌子,戴好高帽。

游行开始了,十几个头戴柳盔帽的民兵,手端着半自动步枪,如临大敌地走在前头,后面是一大串五花大绑的走资派,最后就是全公社的男女老少群众。

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沿着白玉河镇上的街道由东向西缓缓前进,一路上口号声声。

队伍出了街道,又沿着南边的大路走了回来。

柳正庭是拴在王志刚后面的,他低着头默默地由人们吆喝着,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地向前走。

在南大路上,他偶然斜视了一下,忽然望见白玉河边的一个不太高的土堆,这不禁勾起了他的许多记忆。

在抗战时期,他是三区敌后游击队队员,游击队长是现在被打倒的县委书记赵政。区委书记正是走在他前面的王志刚。

那时为了开展工作,巩固政权,他们就在白玉河畔的一个大树林召开了镇压反革命的大会。

周围的群众喜喜欢欢地都来了。白玉河畔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他们就是在那个土堆上向大家讲了话,宣判了不法地主活阎王李之财的死刑。

多少年来,人民饱尝了地主的剥削、日本帝国主义的烧杀抢掠。这一下,人们看到了自己政权的威力,看到了自己军队的强大,看到了敌人在人民政府面前的下场。他们是多么开心、多么高兴。就连赵政、王志刚和他们的游击队员也都感到这一天,他们是多么神气、多么威风。

他们执行活阎王李之财,也是把他五花大绑地捆起来,戴上高帽,背上插上亡命旗。押到白玉河边的一个洼地枪决。

但是今天,昔日枪决不法地主的人,却也像昔日的李之财一祥,被五花大绑地捆着,挂牌子,戴高帽,当作囚犯游行示众。

他的心痛极了,泪水模糊了两眼,两腿不住地颤抖起来。

“快走,他妈的。”

忽然刘富贵跑了过来,看见柳正庭,他油然地想起了那场噩梦,一股火气顿时涌上心头。他一生气,抬起一脚,恶狠狠地朝柳正庭的腿上踢过去。

“哎呀!”柳正庭没有防住,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把前面的王志刚和后边的另一个走资派也拖倒在地。

队伍一下停了下来。那些端着枪的民兵跑了过来,一阵怒骂,拳打脚踢,才把这几个走资派赶起来。

柳正庭的腿被踢重了,他想揉揉,但两手紧紧地捆着。一阵酸痛使他头上旰出了汗。他咬着牙,只好拖着两腿艰难地,一步_步向前走着……。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柳正庭和其他的走资派就被赶出了公社院的大门。但这一次,他不是像以往一样,挺直高大魁:

梧的身躯迈开大步走出来。而是爬着,全身匍匐在地上,用手掌支撑着地面,拖着一条腿一步一步爬了出来。在他身后爬过荡蓬馨的地方,长长地留下了一道踪迹——他像一座高大的铁塔,轰然一声倒下再也不会挣起来了。

晨风一阵阵地吹拂着街道两边墙上的大字报,吹拂着街道上的尘土。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四周一派寂寞、冷落、空旷。一股凄谅,悲哀的情调侵袭着柳正庭的心。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前爬行,而每爬行一步,就仿佛在锥子和尖刀上行走,一种难以忍受的剧痛,仿佛一把无形的剪刀绞割着他的心。他紧紧咬着嘴唇,顺着街沿,吃力地挪动着身子,快出街口了,他回头望了一下这短短的一段路。如在以往,这一段路,在这个时间里,他会自由轻松地走它五十个来回。但现在他为了这一段路,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他已经累得浑身冒汗,精疲力竭。

这时候,他多么希望会有个人来接他一下,或者替他向家里送个信。但是四周一片幽静,街上的各家各户的门都关着。

也许人们还沉浸在凌晨迷恋,暖温的被窝中,享受着一种安闲的幸福。

忽然他身旁的一道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门里走出一个人舔来,但还没等他看清是什么人,那人却尖尖地惊叫一声,慌里……慌张地退了回去,门砰地一声又关上了。他虽然没看清这人的面目,但他已经听出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里似乎她还靠-在门框上惊慌地喘着粗气。

“老大嫂,是我。”他轻轻地呼唤了一声,但是那女人却噔山多,噔噔地跑开了。

“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这活成什么了,我是个怪物?”

他努力地想象着自己的模样,满头满脸的泥土,血清,纷乱的头发,两只深深陷下去的眼睛——一副狼狈相。

真的,他已经成了一个落难乞丐样子了。难怪常常行走在白玉河镇上的老游击队员会被人不认识而惊吓一跳。

“我得离开,让熟人看见,那有多难看。”他默默地向那大门看了一眼,又向前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