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东溪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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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刘富贵“捉奸”的事,不大一会就像一阵旋风刮过似的,满村的人就知道了。

一时,一些奇闻怪说的传闻也在村里传说着。

“…当刘富贵他们悄悄包围上时,柳小妹还躺在地上呢。”

“听人说,大鲁见人们上来了,吓得连裤子也穿不上。”

一蝤不明真相的人,见人们纷言纷语,也信以为真,大骂寡霪黧大鲁是禽兽、土匪;骂柳小妹是不要脸的娼妓;骂走资派柳正庭不是好东西、拿闺女做买卖。一此人也明知这是刘富贵他们作的孽,但大鲁和小妹被绑着,拴在仓库中,这又怎么解释呢,他们这时也是似信非信。

在农村,由于几千年的封建传统影响,男女之间的私婚是会遭到人人唾骂、憎恨的——万恶淫为首。更何况大鲁和小妹还附加了一层政治色彩。人们就更加对他们议论纷纷,说阴道阳。

掌灯时分,刘氏才听到这个凶信,这凶信鬼就把她吓呆了。随后眼前一黑,便感到浑身无力,两条腿像承受不了躯体的超重负荷而颤抖。慢慢地,她感到天地在旋转,她自己随着旋转的漩涡转呀,转呀……她仿佛失去了自控能力,飘飘地飘浮在半空,眼前闪过一道道的金线……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才慢慢睁开眼,竟发现自己躺在灶口的柴草上。喔,她记起来了,是前院邻家的小女孩,冒冒失失地告诉她说大鲁被刘富贵捆住了,还捆着柳小妹,说是捉奸“天哪,我老婆子怎么这样命苦啊!”

她真痛心极了,在乡村,谁能担负起这种罪名呢。以后我老婆子在乡亲们面前怎好见人呢。人们会指着脊梁骂她——看看,张家养出了一个小流氓。流氓,这是何等的罪名啊!

她一辈子和左右邻家,从来没有发生过争吵,更没有做过一件不体面的事,在乡亲们的心目中,都知道她老婆子是个好人。但是这一来,不仅毁了她的亲生儿子大鲁的声誉,也毁了她自己啊。

她虽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办下这种丑事,但儿子被捆起来,她就有千百张嘴,又怎么辩白呢?谁还相信她的话呢?

她顾不得做饭了,爬起来,理了一下头发朝门走去,朝大队院走去。大队院大门口早站着许多人想进去看热闹,但都被站在门口的两个民兵拦住了。刘氏来到这里,不管他们那一套,摇晃着身子硬是往里冲。

“大娘,不能进。”

一个民兵抓住她的胳膊。刘氏使劲摇晃了一下身子,想挣脱,但摇晃了几下都没挣脱,于是急得她一边哭一边嚷:“你们行行好吧,我要看我家鲁儿啊。”

“大娘——”

她不听他们的劝告,死命地往里挤,一边冲,一边还嘶着嗓子喊他的大鲁:“鲁儿,鲁儿!”

她满以为大鲁会向以往一样,从办公室跑出来,但大鲁没有出来,却传来了他粗壮而愤怒的声音:“你们还有点良心没有,放我妈过来。”

那两个民兵一震,抓刘氏的手不觉一软,刘氏立即跑了过来。但她没有看到大鲁在什么地方。

“鲁儿,你在哪里?”

她几乎是哭了。

“妈,我在这里。”

循着声音,刘氏走了过来,透过朦朦夜空的余光,她看见仓库窗户上露出大鲁的脸,但他怎么样,她还是看不清楚。她咚咚咚几步扑到门边,抓住门上的大锁,死命地摇了几下。

“鲁儿,你出来,呜——这伙强盗、土匪。”

任凭她拼上全身力气,大门仍然不开。没奈何,她又摸到窗前,伸进一只手来:“鲁儿啊,我命苦的孩子,让妈摸摸你。”

大鲁把头探过去,让妈把他的头摸了个遍,从那干枯的手上,大鲁感到一种亲热温暖。

“鲁儿啊,你出来吧,不要怕他们。”

“妈,你回去吧,我没有罪,他们怎么不了我。”

刘氏在窗前,真想一把把大鲁从仓库中提出来,但窗栏把她母子隔开,近在寸尺,却不能近身,直急碍她揪心裂肺的难受。她把手缩了回来,叹了口气,一边抽泣,一边喃喃自语“唉!都怨那个小妹连累了你。”

她不知道小妹就关在隔壁,只顾数落着她。小妹一听刘氏把罪过都归咎到她的身上,心里一阵难忍,她真想大哭一场,但她紧咬着嘴唇忍住了。

窗外的刘氏呆了一会,对大鲁说:“鲁儿,让你受苦了,我找他们去。”

说着,她不管大鲁同意不同意,又咚咚咚地跑出大队院,径直朝刘富贵家急急走去。

刘富贵这时正和妻子杨秀兰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捉奸虮的这件事,刘氏闯了进来,她一见刘富贵就哭着向他求援:富贵,咱两家一无仇二无恨,你就放了他吧。

刘富贵哪管她这种可怜相,得意地说:“不行!这是违法问题,我做不了主。何况这是道德败坏的事,我放了他,别人也不会放他的。”

刘氏看看说不下去,急忙跪了下来。“富贵,我给你叩头,看在我老婆子面上,放了他吧。”

在一旁的杨秀兰见刘氏跪下,有些可怜她。她急忙走过来扶刘氏,一边回头劝丈夫。“你放了他吧,张大婶怪可怜的。”

刘富贵瞪了她一眼,怪叫了一声:“她可怜?柳正庭整我那时,谁可怜过我?”

杨秀兰看看没法,撅着嘴,扭身走了出来,身后留下一串怨语:“就你好……”

屋里就留下刘氏和刘富贵。刘富贵也不劝她,也不扶她,开始还坐在炕边,到后来,干脆靠着铺盖卷躺下。

刘氏看看求神不灵,爬起来,伤心地大哭起来。

“我苦命的儿啊!”

她一边哭,一边颤巍巍地摇晃着身子走出了门。黑天半夜,上哪里求人呢。

夜,黑沉沉的,偶尔刮过一阵冷风,直吹的刘氏打哆嗦,她昏昏沉沉,跌跌撞撞,不知怎么,她竟撞到了柳家大门口。“害了我象大鲁,她倒安静。”——她还以为小妹在家里安然睡觉哩。于是一股怒火从心底冲起。她不知哪里来的劲,砰地撞开了两扇大门,冲迸院里。

“柳小妹,柳小妹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她一边向里走,一边直着嗓子喊。

屋里周氏立即迎了出来:“老嫂,快进屋来。”

“你家小妹呢,让她出来见我。”刘氏怒气未息,不买她的账,大声嚷道。

“的闺女啊——”

这一来,引起周氏的悲伤,脱口也哭了出来。刘氏,震,瞪眼问她:“怎么,她跑了。”

老嫂子。你来问我,我问谁呢,不也是叫他们捆到大队,刘氏拍了一下大腿,骂道:好,好,都不得好报。

这时,她已经气得几乎精神失常了。周氏让了她几次回屋,她也不进,一个劲地骂小妹连累了她大鲁。

周氏一时和她也说不清楚,气得一下坐在门边号啕大哭:

“我那苦命的女儿啊!”

忽然她想起了她的丈夫。“孩她爸,你怎么一走不回来呢?”

刘氏见她不理她,只顾自己伤心,扭身也走了。周氏看看没法,于是回家拿了一件衣服,拖了一根棍子,拉着小岗出门上了锁——她要到城里五七干校找她丈夫柳正庭。现在唯一的救星就是他了。

夜,黑沉沉的,天空被一层灰白薄云遮得连一个星星也没有。周氏和小岗没一会便淹没在这夜幕中。

夜,静静的。

小妹从窗户中仰望着天空,关注着正屋的动向。正屋里,一夜灯火通明,已经下半夜了,她听到张林忿忿地不知在骂谁。

“一见短兵相接,刺刀见红,就他妈的成了松包。”

停了一会,张林又问:“写好了吗?念念。”

一个女高音——小莉的声音。

“大流氓张大鲁现形记。大破鞋、走资派柳正庭的美女蛇柳小妹……”

嗡!真像谁在脑后打了她一棍,她顿时觉得眼冒金花。小莉念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长长的针刺穿着她的心脏。

这真是诬蔑、污辱人格的诬蔑——她几乎要喊出来。这颗被痛苦折磨透的心,都快要碎了,哪里还能承受了这种打击呢。她鼻子一酸,又哭了。但她嗓子干哑,哭不出声来。泪水早干了,只有那颤动的双肩和起伏的胸膛标志着她的悲戚。

正屋里又传来一阵嗡嗡的嘈杂人声。她竖起耳朵,但连一个字也听不清,他们是在研究折磨和批判她的方案。

我是清白的,我没有罪。但明天,将要受乡亲们敌视的目光。受人陷诬?不!不,不能。决不能让他们把自己押上那不公平的审判台上。

一她这样想着,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心里呐喊。

她现在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针插入地下,变成一粒草籽,混入草丛,或变成一粒微尘,飘浮在空气中。总之,她恨不能立即就毁了自己,毁灭得粉身碎骨,荡然无存。

想到逮里,她浑身骤然增添了一股力量。她向四周环视了一下,发现窗户是虚掩着的。她瞅着窗户一怔,眼中发出一种光亮。

对,绝不能让他们任意摆布自己——她把牙一咬,蓦地跨到墙角的一把山地犁前,跪了下来,把双手靠在犁铧边刃上,使劲磨锯着手腕上的绳子。

挨着麻绳的手腕,被磨破了皮,流出了血,她不觉得疼,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逃!但是她的这个逃,并不是为了活命,为了生路,而是为了死,为了干千净净地死啊。

不一会,麻绳居然割断了。她甩了甩双臂,捆在身上的麻绳全脱落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步迈到窗前,轻轻打开窗户,悄悄地钻了出来。

这时,看守她的人也早不知到哪里睡了。她看看院子里没有人,蹑手蹑脚地溜出大院。

啊!外边多么宽阔啊!那星星在蓝天上是多么灿烂。但这时,她却没有心情再领略这大自然的风光。她追跑几步,来到自家的大门外。大门上却吊着一把大铁锁,她心里一痛,双腿一软,竟瘫坐在门前。

“妈妈,女儿竟连一面也不能相见了。”

她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奔出了村外,沿着河流,爬上了石峡。

夜静静的,石峡深潭的水声,像擂鼓似的发出巨响。她迅速地向村里眺望了一眼,那熟悉的村庄,河流,树林,竟勾起了她多少回忆,在这里曾经有过她的童午,她的青年。有过她的辛苦劳动成果,也曾有过她的欢乐与悲苦,也曾有过她对事业与爱情的追求与奋斗。但是现在这一切将会成为过去,成为遗迹留在人间了。

一苍天啊!人间为什么这么不平!

她的心痛极了。一个刚刚迈人生活道路的青年,却无一线生路,这是多么悲戚的事啊!

她怔怔地望着村子,许许多多可爱的面容涌现在脑海中:

爸爸、妈妈、小岗、大鲁、二虎、小翠……

“不如回去看看他们……”

天,东方的天微微发白,这时村里突然亮起几处火把,人声骤然沸腾起来。小妹明白,这一定是他们发现她逃走了,四处寻找。

一不,不能回去,不能让他们抓回去。

她用双手把蓬乱的头发向后理了一下,狠狠咬了咬嘴唇,把心一横,不顾一切地举身向碧波深渊扑去。

碧绿的水面上冲起一根水柱,既而,水柱又哗啦一声塌陷下去。不一会儿,水面上便只留下一圈圈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