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国学新声(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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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释“子”——附“姬”“父”

刘毓庆

《释名》卷三《释亲属》曰:“子,孳也,相生蕃孳也。”此解“子”之本义,最为允当。父而子,子而又有子,相生蕃孳无已。故字形虽作“子”,以象襁褓中幼子之形,其义则通孳、滋,以示生生不息之意。但在古汉语中,有以“子”为男子美称或示尊敬者,如子皮、子产、孔子、孟子,以及“送子涉淇”、“子其怨我乎”之类,十分普遍。《春秋·宣公十年》:“秋,天王使王季子来聘。”《谷梁传》曰:“其曰‘子’,尊之也。”范宁注:“子者,人之贵称。”《论语集解义疏》卷一“子曰学而时习之”解引马融曰:“曰‘子’者,男子通称也,谓孔子也。”皇侃疏曰:“子者,指于孔子也。‘子’是有德之称,古者称师为‘子’也。”孙奭《孟子注疏》曰:“案:经传凡敌者相谓,皆言‘吾子’,或直言‘子’,称师亦曰‘子’,是‘子’者男子有德之通称也。”《急就篇》“郑子方”颜师古注:“子者,男子美称。”《春秋·闵公二年》:“冬,齐高子来盟。”胡安国《胡氏春秋传》卷十曰:“子者,男子之美称。其称子,贤之也。”元齐履谦《春秋诸国统纪》卷六曰:“子者,男子之美称,君国之通号。故在春秋,自五等本爵之外,有以氏配子者,高子、季子是也;有以采配子者,苏子、刘子是也;有以号配子者,潞子、戎蛮子是也;有以国配子者,楚子、吴子是也。”或以为“君子”、“天子”之“子”,亦皆有尊美之意。如《白虎通·号》篇曰:“或称君子何?道德之称也。‘君’之为言群也,‘子’者丈夫之通称也。”胡宏《知言》卷五曰:“天者,道之名。子者,男子之美称也。人君行大道,为天下男子之冠,则可谓之天子矣。”

关于“子”作为男子尊称的问题,程大昌《考古编》卷七、罗璧《识遗》卷二、赵彦卫《云麓漫抄》卷三、费衮《梁溪漫志》卷五、周召《双桥随笔》卷七、赵翼《陔馀从考》卷三十六等,都曾有过论述。但“子”何以会成为男子之通称,且有尊之美之之意?各家则语焉不详。汪中《述学·释夫子》曰:“古者孤卿大夫皆称‘子’。子者,五等之爵也。《周礼·典命》:‘公之孤四命,以皮帛,眂小国之君。’《大行人》:‘大国之孤,眂小国之君。’《春秋传》:‘列国之卿,当小国之君。’小国之君则子男也。子、男同等,不可以并称,故着‘子’去‘男’,从其尊者。五朝则刘子、单子是也;列国则高子、国子是也。王朝,生称子,没配谥称公;列国,生称子,没配谥亦称子。称‘子’而不成词,则曰‘夫子’。”又曰:“以‘夫’配‘子’,所谓取足成词尔。凡为大夫,自嫡以下,皆称之曰‘夫子’……孔子为鲁司寇,其门人称之曰‘子’,曰‘夫子’。后人沿袭以为师长之通称,而莫其始者。”此说解“孔子”、“孟子”之“子”,似尝可通。而于子皮、子产、子公、子家、子夏之“子”,则有格牾。

笔者认为,“子”有“尊之”“美之”之意,乃源于商之国姓。《史记·殷本纪》曰:“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墯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封于商,赐姓子氏。”裴骃《集觧》引《礼纬》曰:“祖以玄鸟生子也。”《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曰:“天将授汤,主天法质而王,祖锡姓为子氏。谓契母呑玄鸟卵生契。”《白虎通·姓名》篇曰:“禹姓姒氏,祖以昌意以薏生。殷姓子氏,祖以玄鸟子生也。周姓姬氏,祖以履大人迹生也。”是商人“子”姓,诸书言之凿凿。在甲骨金文中,我们发现有大量称作“子某”的人,据宋镇豪先生统计有156个。开始有人把这些“子”字都释作“儿子”,认为他们是殷王的儿子。但随着研究的深入,认识发生了改变。因为卜辞中所见“子某”之称,光武丁时代就有几十个,这样一概断定为商王子,自然是有点勉强的。因此更多的学者认为,卜辞中的这些“子”,当是与商王室有一定血缘关系的人。李学勤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文明与国家形成研究》说:“甲骨文中有很多‘子某’之称,如‘子戈’(《合集》32779)、‘子黄’(《合集》32782)、‘子妥’(《屯南》4514)、‘子南瓦’(《合集》3086)、‘子宋’(《合集》20034)、‘子效’(《合集》3068)、‘子奠’(《合集》3195)等等……而‘子某’之‘子’,是否为爵称,问题则较复杂,有可能是如下三种情况之一:爵称;商王之子弟;子姓。商族为‘子姓’,‘子某’或是与商同姓的贵族。”赵城先生则说:“从卜辞来看,商代有一批叫做子某的人,如子渔、子洋、子宋等等受到商王的重用。这些子某,当是子姓方国的渔、洋、宋。”这一观点应该是正确的。

在甲骨文中我们还发现有“某子”之称,如“古子”(《合集》5906、3283)、“禽子”(《合集》7557反)、“兴子”(《屯南》3752)、“盟子”(《合集》22857)、“唐子”(《合集》456)等。因为卜辞中没有留下更多的资料,因此我们难以判定这些“子”是否与“子姓”有关。一般认为这里的“子”是爵称,即伯、子、男的“子”。传世文献中殷有箕子、微子两位贤人,旧以为其名曰“子”,亦是爵称。胡渭《洪范正论》卷一则辨之曰:“《微子传》云:‘微,圻内国名;子,爵。为纣卿士。’……按‘圻’与‘畿’同。微、箕为圻内之采地无疑,而以子为爵则非。盖天子之大夫,虽有县内诸侯之称,而实无五等之号。郑康成注《王制》云:殷爵三等,公、侯、伯也。异畿内谓之子,是微子、箕子不在三等爵之列也。周制爵有五等,春秋祭伯、凡伯之类,公羊以为天子之大夫,谷梁以为寰内之诸侯。盖祭、凡采地,伯乃五十之字也。唯杜预注《左传》以祭、凡为国,而伯为爵耳。其祭公、州公、周公,则又三公之公,而非五等之公也。《诗·小雅》‘棸子内史’,《郑笺》曰:‘内史,中大夫也。’《孔疏》曰:‘棸子,以子配氏,若曾子、闵子然。’盖棸亦采地,子者男子之美称,非五等之子爵也。春秋自文公以后,书苏子、尹子、单子、刘子,苏、尹、单、刘,皆采地。其称子与棸子义同。夫微子、箕子,亦犹是也。”按:胡渭之说未必为是,但其认定微、箕为地名,否定“子”是爵称,应该是能成立的。窃疑商人“子某”与“某子”之别,在于:称“子某”者,“子”是姓,“某”是具体的人名;而称“某子”者,“某”是地名,“子”则是姓。由箕子、微子之名测之,称“某子”,其地位当高于“子某”。

由于商人姓“子”,故“子”姓在商地位高贵,非他姓可比。周人继统,子姓作为先王之后,地位仍异于他姓,“子”便由此衍生出了尊、美之意。非“子”姓者,亦喜于名字中钦入“子”字,故周时出现了大量以“子某”为字的称谓,也使“某子”之称这一形式得以延续,同时“子”也具有了现代汉语中“您”的意义。最早窥破此密的是汉大儒董仲舒。其在《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中曰:“知殷之德阳德也,故以‘子’为姓;知周之德阴德也,故以‘姬’为姓。故殷王改文,以男书‘子’;周王以女书‘姬’。故天道各以其类动,非圣人孰能明之!”汉去古未远,故董氏尝能得其真谛。揣其意当是说:商属阳德,“子”姓,故称男曰“子”。周属阴德,“姬”姓,故称女曰“姬”。以“姬”与“子”对举,甚有见地。而称女曰“姬”,正可作为称男曰“子”的绝佳之旁证。因周姓姬,古周族女性,每以“姬”缀于称谓之后,如《左传》即有王姬、伯姬、叔姬、季姬、共姬、雍姬、蔡姬、穆姬、赵姬、夏姬、庄姬、大姬、燕姬、巴姬等等之称。虽然出自齐国姜姓的女性也有季姜、文姜、庄姜、声姜之称,作为夏之后裔姒姓的女性,亦有褒姒、敬姒、季姒、鬻姒之称,但其地位终不及姬姓妇女高贵。故秦汉以后,“姬”便成了美人之通称。如《史记·秦始皇本纪》:“庄襄王为秦质子于赵,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项羽本纪》:“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同时仿周人缀姬于名后的方式,遂有了戚姬、曼姬、薄姬、栗姬、程姬、唐姬之称。《汉书·文帝纪》:“母曰薄姬”师古注曰:“姬者,本周之姓,贵于众国之女,所以妇人美号皆称姬焉。故《左氏传》曰:‘虽有姬姜,无弃蕉萃。’姜亦大国女也。后因总谓众妾为姬。《史记》云‘高祖居山东时好美姬’是也。”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亦曰:“妇人以姓为称,故周之诸女皆言姬,犹宋言子、齐言姜也。自汉以来,不复辨类,以为妇人之名,故《史记》言高祖居山东好美姬,《汉书·外戚传》云‘所幸姬戚夫人’之类,固已失矣。注《汉书》者见其言薄姬、虞姬、戚姬、唐姬等,皆妾而非后,则又以为众妾之称。近世言妾者遂皆为姬。事之流传失实每如是,今谓宗女为姬,亦因《诗》言王姬之误也。”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卷六“曼姬”条亦曰:“古者妇人必称姓,繇汉以来,始以氏行。《外戚传》于后妃夫人法当以姓挈氏,如《春秋》所书,而但书张皇后、李夫人、赵倢伃、史良娣而已。尤无谓者,乃以姬为妇人美称。不问何姓,皆称曰姬,戚姬、薄姬之类是已。泛之则曰美姬、幸姬、他姬、诸姬。是是徒见《陈风》有‘彼美淑姬’之言,不知陈为妫姓之国,其诗所指齐姜、宋子、淑姬,皆异姓也。徒见齐侯夫人及内嬖有王姬、蔡姬、卫姬、少卫姬、密姬,而不知周、蔡、卫、密皆姬姓也。此误由来盖久,汉人多不悟者。”此外叶梦得《石林燕语》、葛立方《韵语阳秋》、袁文《瓮牖闲评》、罗璧《识遗》、张萱《疑耀》等,亦皆论及“美人称姬”与周之国姓的联系,可成定论。明人虽曾有异议,如郎瑛《七修类藁》卷二十说:“若以国姓而后世传讹,则黄帝姓姬,炎帝姓姜,《左传》虽有‘姬姜’连称之辞,独用一‘姜’字称妇人可乎?”钱希言《戏瑕》据《襄阳耆旧传》有赤帝女曰姚姬的记载,说:“称姬者自是美名之意,在赤帝时已有之,何关后人谬戾哉?”但所见皆甚浅陋,不足颠覆旧说。郎瑛的错误在于忽略了历史的选择与淘汰;钱希言则以后世传说为信史,四库馆臣曾有驳正。“子”由商姓而衍生出“男子美称”一层意义,正与“姬”由周姓而衍生出“妇人美称”的变化规律同出一辙。

林沄先生在《从子卜辞试论商代家族形态》一文中说,子作为对男性显贵人物的尊称,是“父母的后代”一意的转化。“因为必须是确切的‘子’,才有继父嗣君的资格,所以‘子’也就逐渐转化为一种对世袭贵族的尊称。”认为《谷梁传》所谓“其曰子,尊之也”,就是从这里来的。这一说也不无道理。但细核文献,虽有称族长为“子”之例,而却皆是有条件的,“子”是对先祖父母而言的,是与家族权力继承相联系的,如“太子”、“世子”之类。《礼记·曾子问》:“曾子问曰:‘君之丧既引,闻父母之丧,如之何?’孔子曰:‘遂既封而归,不俟子。’”郑玄注:“子,嗣君也。”《左传·僖公九年》:“宋桓公卒,未葬,而襄公会诸侯,故曰子。”杜注:“子者,继父之辞。”《左传·哀公二十七》:“知伯谓赵孟入之。对曰:‘主在此。’知伯曰:‘恶而无勇,何以为子?’对曰:‘以能忍耻,庶无害赵宗乎!’”杜注:“恶,貌丑也。简子奔废敌而立襄子,故知伯言其丑且无勇,何以立为子?”《晏子春秋·谏上十》:“景公有男子五人,所使傅之者皆有车百乘者也,晏子为一焉。公召其傅曰:‘勉之!将以而所傅为子。’”可见这些所谓有族长意义的“子”,皆是指继统而言的,从这里很难引申出尊称的意义来。相反,对于权力统治而言,这些族长不是称“子”,而是称“父”,“父”才能表现出他们的尊贵地位来。如所谓衡父、造父、宋父、夏父、嘉父、尹吉父、蹶父、奄父、程伯休父、虢石父、皇父、潘父、宋孔父等等,其身份皆为族长。李玄伯先生曾先发此密。其曰:“我国古代‘父’字,亦用以称呼家长。所以《说文解字·又部》说:父,家长率教者。太公望亦称尚父,就是因为他是族长。春秋时宋尚有乐父、皇父、华父、孔父,皆是族长。”而正是因为“父”在古代为家长之称,才衍生出了尊美之意。故后世男子每于名号后缀以“父”字,以作美称。《广韵·九麌》:“父,尼父、尚父,皆男子之美称。”亦书作“甫”。《说文》:“甫,男子美称也。”《仪礼·士冠礼》“伯某甫”郑注:“甫是丈夫之美称。孔子为尼甫,周大夫有嘉甫,宋大夫有孔甫,是其类。甫字或作父。”颜之推《颜氏家训·音辞》说:“甫者,男子之美称,古书多假借为父字。”他们不知道“甫”乃“父”之假借字,反以为正字作“甫”,“父”为借字。“父”作为“男子美称”一意的存在,亦可反面证明作为“孩子”的“子”不可能衍生出尊美之意来。

总之,“子”作为“男子美称”或尊贵之称的意义,乃源自于商之“子”姓。此风盛行于两周。孔子之后,则发生了改变,“子”具有了师长的意义。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