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显然是不能指望一晚上修好的了。好在明天大家都不需要上班，也只需考虑今晚的过夜问题。吴语觉得这门板应该不算房客蓄意破坏，便主动邀请道：
“你们睡不好的话今天去我那儿挤一宿？有张床堆满了书，清开了就行。”
“没问题！”史来穆突然急着回答。
“干……干嘛……”吴语惊魂未定又被吓了一跳。
“你还不知道啊？”肖骆离也过来凑热闹，“最后那句话真是很可怕的威胁呢！”
“就是！为了保证你今天晚上的安全，我得和肖骆离在旁边守着，随时提防。万一出什么岔子了——”
“打住！打住！别那么不吉利成么！这间屋子你们没放啥贵重东西吧？”
两个非人类生物一致摇头。
“带上钱包钥匙——哦钥匙可以免了，愣着干啥？这屋里没法儿暖和了，去我那儿蹭暖气呀！”
两人像保镖似的一左一右站在吴语旁边，等着他掏钥匙开门，还神神秘秘地不知道讲着什么：
“你知道她？”
“当然知道，脾气那么爆，名声早就传开了。红头发大姐嘛，没来历城之前就有几个朋友要我防着她，说免得惹了憋不住喷火，把人家一个好好的人类烧没了……当然我现在不会啦！”
“还不是临时工，出了问题总方便推卸责任。”
吴语觉得，从临时工角度看，那群戴着酷炫墨镜的“片儿警”和其他雇佣临时工的事业单位也没区别。这让他稍微感觉到了在非人类生命体中的一点人情味。他麻利地搬开另一间房里的书，用床刷扫着被单上的书味儿：
“床挺大，你们是挤挤还是有一个睡沙发？”
“其实我们不睡也可以。”史来穆表现出极大的热心。
“那怎么成，管你是啥生物，睡觉要紧！”
吴语又收拾开客厅的旧沙发，翻下靠背让它也变成一张能小憩的床。
“你们喝牛奶的话，冰箱里有，自己放微波炉里打两分钟啊。我得赶紧洗了睡觉。”
两人恭送吴语去了浴室。
“干嘛！出去！出去！”
好不容易在四道目光的严密保护下逃脱出来，吴语舒舒服服地开着浴霸洗了个澡，披上睡衣钻进被窝里去了。他提心吊胆地经历了一场女王的暴怒，现在需要放松神经，看一本好书，再听点儿喜欢的歌，有助于安眠……
吴语没法安眠。
他做了一晚上乱糟糟的梦，而且还虎头蛇尾。
或者根本就是有头没尾。
梦的开始，他坐在母亲身边的小矮凳上。母亲的白色长发蓄起来，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她开始讲故事，膝盖上摊开一本《365夜故事》，里面都是传说和神话。
母亲讲了一个狐狸先生的故事，反反复复地念着：
“别怕，别怕，但是别太胆大，免得你的心受到惊吓。”（作者注：选自《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
慢慢地念啊，念啊，吴语就不害怕了。窗外风刮得“呼呼”地响，至少一千片树叶在用力地砸窗玻璃。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母亲说没什么可以害怕的。
母亲又讲了一个巨人的花园的故事，但是吴语一点也没听懂，就记得巨人了。巨人其实是很温和的，不管外表看上去多可怕，都有着那么和善的心。即使不是普普通通的人类，又有什么关系呢？
家里的电视机突然亮起来，一阵熟悉的“噔噔噔噔——噔噔噔噔——丢丢丢”，一只猴子窜出来。
吴语兴奋起来，《西游记》是他特别喜欢的电视剧，每次孙猴子翻跟斗，他的心也跟着翻腾不停。他就喜欢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他要求母亲给自己讲个昴日星官的故事，长着鸡脑袋的神仙实在是太可爱了。
母亲在厚厚的书里找啊找啊，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玉皇大帝呢？
母亲摇摇头。
那就讲王母娘娘吧。
母亲还是摇头。她的头没完没了地摇着，像小时候街边上卖拨浪鼓的老货郎手里那面红色的大号鼓。红色在她的脖子根部涌出来，伴随着刹车的刺耳声音——
随后的梦还在继续，但一切都是空白的，白得像外面刚刚下过雪的地面。
吴语一身冷汗地从床上坐起来。车祸的惨象他倒梦见过很多次，特别是父母刚过世的那段时间。但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众多噩梦中的一个罢了。
但是这次，梦境完全不一样，后面那段血腥的场面根本没有出现，干净得就像被一块巨大的橡皮抹去了。
而且正好是在最可怕的场景要出现时，整个儿给抹去了。
让他感觉到更后怕的是，那段空白持续的时间，和之前完完整整感觉到全过程的时间几乎一样长。
完全的未知与空白，才是他最害怕的。有些惨状，他一点都不想完全忘记。
“是不是出事了出事了？”史来穆和肖骆离一前一后地冲进吴语的卧室。
屋里暖气一直很足。吴语用手摸一把被褥，竟然被冷汗浸透了。
“做了个奇怪的噩梦……”
“是不是梦最后的结尾被抹掉了？”史来穆有把握地问道。
“是啊……太可怕了，我宁可完完整整地被吓醒……”吴语回忆着前面没有被抹去的细节，从被子里抽身出来。
母亲一直在摇头，说这个故事也没有，那个故事也没有。可是他分明记得，自己很久很久以前读过《穆天子传》，里面讲述了最初的西王母。再想起来，《山海经》里也是有过的。那个长着豹子尾巴和老虎牙齿的女神，总让他和动画片《布雷斯塔警长》里的“豹的速度”弄混了。而且他还记得，母亲分明也讲过二十八宿的。
“老史，你看过《山海经》吧。”他顾不得史来穆的询问，回问道。
“当然，怎么了？”
“能帮我在书房里拿过来么？那本中华书局的，顺便再拿《古本山海经图说》过来。”吴语挠着乱糟糟像鸡窝似的白头发，“我查点儿东西。”
史来穆没有动。
“刚才的梦有点蹊跷。”吴语加重语气说。见史来穆还是站在他房门前，便自己走到书房，熟门熟路地翻起书来。
书上的记载一点都没有错，和吴语记忆里完全重合。这让他不能不佩服自己的好记性。可是翻到书扉页，他却发现，无论是《穆天子传》还是《山海经》，都写着一行小字：
本书内容仅为传说，与任何古代人物、事件无关，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原来没有这行字啊！
作为书店老板，这么简单的判断力还是有的。
“发现了？”史来穆还是不说话，伸手翻书到版权页的部分。那本书的出版年份没有变，正说明是吴语以前读的，可是这行字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他又随手取了一本希腊神话和一本凯尔特神话，扉页里却什么也没有。
“老史！这——”吴语不知该问什么，但看着史来穆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也耐着性子等解释。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为啥中国神话故事都会加这么一句话？”史来穆看着他，反问道，“我刚到历城的时候，听过一种说法；住在历城的人，怎么会考虑中国神话？”
历城是以外来人口为主要构成部分的城市，这是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都会明白的。可在欠缺文化底蕴的新城市里，不考虑任何中国神话的起源，是吴语这个书店老板所无法理解的。从记事起，父亲母亲就在给他讲自己经历过的历史，给他讲那些湮没在时间沙尘暴中仅存的传说。但到历城读书生活之后，这些居然从来没有被人提起过。
“既然不打算考虑，那为什么还会有中国神话相关的书？”
史来穆指着自己，又指着肖骆离。
“看看我们就知道了。先讲个哲学一点儿的，我们从哪里来？”
“我管你哦！你不是史莱姆村的么！”吴语不耐烦起来。
“你这问题多难答啊是吧？那我问你，人类从哪里来？要是能回答出来那就神了。分明答案很难统一嘛！”
“越难得统一的，不就越接近于这种玄妙的回答么？”吴语还想坚持一下听起来神乎其神的哲学思辨，但很快就让史老师觉得他在歪掰，”你看吧《钢之炼金术师》里面就说……”
“二次元世界的不在我们讨论范围之内。”
“那你倒是解释给我听啊！为什么那么多奇怪的东西都冲着历城来。”
不过这么实际的问题，看起来显然不能用一句简单的话撑起答案。
史来穆笑得有些狡猾，文绉绉地说道：
“历城风水宝地，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最后他自嘲地给了个答案。
“为什么历城里的所有超自然生物，没有一个源于中国古代传说？”
“因为历城的全称，就是‘没有历史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