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语一阵头皮发麻。他甚至不敢走上前去，哪怕只是给老头打个招呼。肖骆离低头在手机上划拉着什么，根本不打算在意意外状况。
沈老头却悠悠地回头，对他笑得如同上课对学生一样，程式化，训练有素。
“你是史老师的同伴吧，幸会。”沈老头伸出同样干瘦的手，吴语并没有接过来，让那只手悬在空中，最后只能缩回去。
“看来你不愿意再见到我。不过我想说，史老师的课真的很成功，我已经预定了这节课的光碟，准备回去带给同事看。”
“你到底什么意思。”在满场的欢呼声中，吴语的声音显得毫不起眼。
“欣赏同行。”沈老头又缓慢地笑起来，“如果你和你的同伴肯赏光，晚上我在光明饭店订了一桌菜。”
“你凭什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来？”
“你不来，他也会来的。”老头指着正在被媒体采访包围着的史来穆。
史老师的眼神透过镜片，向沈老头和吴语坚定地点了点头，仿佛他早已知道会有这一出。
“那就晚上见了。”沈老头这才鼓起掌来，依旧是缓缓的，伴着脖子一晃一晃。
吴语赶忙挤到肖骆离旁边去，好寻找安全感。
“那老头儿约我和老史晚上吃饭。”
“去呗。”
“你不去？”
“我女朋友……”肖骆离亮了一下掌心的手机，上面刚好来了一条新短信提示。
“啊去吧去吧，我理解。”吴语知道，今天晚上又得是他和史来穆的单独行动了。
等肖骆离打扮停当，头发拿发胶抓了又抓，哼着歌儿边划手机边出门去了，吴语才靠近史来穆问：
“沈老头请吃饭哎，会是鸿门宴么？”
“吃饭好，地点呢？”
“光明饭店。”
“那还不去？”史来穆甚至有些兴奋，“老馆子，菜值得一尝。”
“你不担心他又耍诈？”
“人气旺的餐馆，咱们不怕。再说了，他只是一点小小的试探，如果我们连最微小的试探都在意，就别想办成大事了。”
“不成，我还是带个手机。”吴语一左一右地揣好两只手机，“必要时候拿iphone拨110就行。”他想了想，又往手腕上套了橡皮筋。
光明饭店是省城里最老资格的餐饮场所之一。吴语小时候听父母说过，那时候还是国营餐馆，凭粮票就餐，生意已经好到爆棚了。他只在上小学时来过一次，坐在人来人往的圆形大堂里，看着人们排起队领取蒸饺和烧麦。全家人就点了一笼蒸饺，他唇齿间的印象也只有蒸汽里浓郁的肉香。
沈老头约着见面的地方也在大堂。圆形的构造已经改得四四方方，周围和咖啡馆一样摆了圈卡座。吴语和史来穆并排坐在卡座里，对面的沈老头不紧不慢地在菜单上打钩。
“水煮鱼，光明饭店的特色菜，你们都能吃辣吧？”老头儿向服务员挥手，“一大份水煮鱼，两笼蒸饺，再来个豆角烧茄子。”
确实只是平价便饭，吴语也就不再多问。但面对眼前身份不明的人，他却想不出该拿什么开场白活跃气氛。
“你还套着橡皮筋呢？别担心，这次我不用心灵感应了，保证不用。”沈老头盯着吴语的手腕，笑着表态。
水煮鱼上了桌，香气四溢。从酒店的广告来看，这是老字号里遵循传统做法的名菜，周围食客也有不少选择品尝的。三人纷纷挥动筷子。
“小精灵是我放出去的。”沈老头咽下一片鱼肉，用聊天般的语气说着。
史来穆也并不放筷子，一口一个蒸饺吃到满足，才回答道：
“我不信。”
这俩打哑谜呢？吴语埋头吃菜，听得两人稳若泰山的声音，也不便多问。但是小精灵那件事闹出的乱子，他是实实在在见识到了。无论是针对史老师本人，还是对学生，都足以让历城的“片儿警”忙活半天，甚至还使得齐呓对史来穆的工作能力产生了怀疑。
“就知道你不相信，我把它带来了。”沈老头拿出一个镂空的盒子，微微开条缝。虽然大厅内人声嘈杂，吴语还是听见了熟悉的小孩子般的笑，恶作剧似的轻轻泄出来：
“嘻嘻。”
“小精灵那么多，我怎么知道这就是制造乱子的？”
“因为你只毁坏过它的家。”沈老头极为肯定地说，“而且还让这孩子精神失常。”
也许沈老头说的是真的。
从头到尾，吴语只能听见小精灵的笑，还笑得收不住。他斜着眼睛偷偷向盒子里看，沈老头看他的眼神一直往盒子上飘，索性打开盒子来。
那是怎样的一只小精灵啊！轻盈，但瘦小得不像样子，全身还不及吴语的大拇指长，残缺了一块的透明翅膀呼扇得很辛苦，而它的脸更是弥漫着没有掺杂任何心机的笑，笑得叫人心疼。沈老头给小精灵夹了块茄子，放在骨碟上。它无法判断眼前的食物有什么用途，光脚踩上去，软软的，，便又冲着人笑起来。但是当它看清了史来穆，惊恐便浮现于脸上，似乎它的脸只剩下惊慌失措与傻笑两种表情了。
小精灵瑟缩着躲回盒子里去。吴语发现，那块茄子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他忍不住又在桌子底下拿橡皮筋弹手腕，疼痛成了他现在判断清醒与否的唯一方式。
“没必要试，这是真的。”史来穆悄声说。
“嘻嘻。”小精灵又恢复了无忧无虑的脸，冲吴语笑个没完。
盒子关上的瞬间，吴语心里也舒坦了几分。好在这种生物没其他人看得见，大堂里的食客和服务员都忙于自己的事，对桌上的盒子毫不关心。
“落县除了镇中学的学生们，还有很多这样的孩子。”沈老头搁下筷子，“我想让它们过得安全一些。”
“嗯，我知道。”
“我和你同一年参加工作，可惜不能像你一样弄张年轻的脸，镇中学不吃这套。不过，老脸的说服力更强。”
“嗯，好的。”
“不打算了解我的教学事迹么？”
“有耳闻了。”
“我想，我的学生在组织活动方面，不会比你的学生差多少吧？有了这么多公益实践的机会，即使在山里，他们也能懂得很多。”
“您这都是自费做公益啊？”吴语问道。
“镇中学的老师，工资不算高。我住宿舍吃食堂，花不了几个钱。只是有人总会给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沈老头盯着仍然在品尝水煮鱼的史来穆，“我很想知道，这个口口声声说要当老师的人，至今有没有一点悔意？”
“你要普渡世间万物嘛，那根本救不完。”
“我明白了，这桌已经买过买单了，你们吃完就请回吧。”
史来穆还想多吃几口，吴语却在桌下不停踢着脚踝，示意出去说话。
“难得的好菜啊，光明酒店的位置不好订。”出了酒店院门，史来穆无不惋惜地说。
吴语却涌着一脑子的疑问：
“那小精灵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边走边说啊。”
“我还以为你的工作是保护各种生物呢！干嘛毁全家？看把人家给吓唬的。”吴语多半有点气愤，“难怪那次下手重，原来是想直接置你于死地。”
“你着急啦？”史来穆笑着推起眼镜架，“着急就对了，我还担心你没反应呢？”
“我倒是相信你总有理由……可你，总得有个解释？”
“你想听官方的，还是民间的？”
“民间八卦版！”吴语又来劲儿了。
“民间版，就是我做事犯了错误，毁了小精灵全家呗。和沈老师说的基本一样，你要感兴趣，当时就该多问他啊。”
“但是总觉得……”
“是认为我太残酷了？”在省城的路灯下，史来穆还是那样西装笔挺，“那我问你啊，一种明显没有生存可能的生物，不能遵从‘有关部门’的条例生活，反而威胁到绝大多数生物的正常居住环境，你觉得是该出手还是该保护？”
“这是你所谓的官方说法？”
“刚开始我并不能判断沈老头的身份，即使你被他用一点点心灵感应给迷惑住了。”史来穆慢慢往酒店方向走着，承认道，“但是等到要请客，我就基本知道他的动机了，一定是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人，只是用一张我从不认识的脸伪装了身份。”
“你熟悉的？”
“没错，我熟悉的，应该都在史莱姆村里。和我一起考出去成为人类社会一员的，就只有他。狂热的环保主义者，信赖普世价值，并且一直讨厌‘有关部门’伸过来的橄榄枝。”
“听起来像是宿命的敌人啊……”吴语仿佛看到了熟悉的设定，比如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比如doctor和master，比如……
“想什么呢？我和他不是宿敌，勉强算是朋友。”
“哎，那就更对了，友谊破裂，旗鼓相当，难怪会找你麻烦。”
“但是我们真正决裂，就是小精灵的事件。你也看到了，那只小精灵的翅膀上缺了一块。确实是我弄的。”史来穆坦言，“它会一点点与冰有关的法术，再厉害点就是上次的‘雪崩’、但这一支小精灵是非常喜欢恶作剧的种族，就像很多国家的神话故事里讲的一样，总会用玩笑来和人类打招呼。直到有一天，‘有关部门’让我去谈判。”
“你没有成功？”
“愿意不开过分玩笑的，都获得了长久居住权，但有一家不同意，并且表现出了强烈的不合作举动。”史来穆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然而话语仍是平静的，就像在讲日常琐事，“所以我用酸液腐蚀了他们的房子，还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