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语下意识地向后躲去。尽管隔着玻璃和窄街，他还是感觉到对面凌人的气势。那几乎是对自己的蔑视，还有对史来穆的不屑。
与此同时，他又感觉到了从头顶一直压到脚后跟的浓重的黑暗，和在礼堂里几乎一模一样。黑暗中，他很快就触到了史来穆伸过来的手，但没有一点人类皮肤的触感，而是黏黏滑滑像一一大团果冻，几乎块要握不住。
吴语摆脱黑暗，灰白色的世界依旧死死地向整条街道压过来。对面窗户中的沈老头已经没有再看向自己这边，而他面前的两条龙早就拍起翅膀。
“现在！走！”蓝色的大果冻从快餐店门口滑出去，吴语在后面拖得要飘起来，像是坐着滑梯与云霄飞车的结合体，讲话也颠簸得厉害：
“你不是说保持人形的么——”
巨大的史莱姆一言不发。仅仅十几秒，他就从一间快餐店滑到了另外一间。红绿两条龙不依不饶地形成夹击势头，将沈老头围在中间。但是老头儿晃了两下脖子，瞥见一人一果冻飞驰而来，却并不打算变回原形，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副耳机，听起了音乐。
“你——”吴语也看不下去了。快速地移动让他现在还想吐，但沈老头完全不把四个对手放在眼里，更是叫人无法忍受。他向前一步，扯掉耳机，音乐便顺着外放喇叭喧闹起来：
“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哎嗨哟……”
音乐的年代和风格，配上一身显旧却整洁的老年T恤衫蓝西裤大头皮鞋，居然还挺相配的。
“你究竟想干嘛！”吴语的火气比红龙看起来还大。但他自己清楚，那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他在幻境中看到过母亲，现在有了面对面的机会，当然需要好好质问一番。另外三位都是狠角色，他也不怕受到伤害，手指几乎要戳上老头儿的鼻尖。
沈老头笑了笑，嘴角上方显出两条深深的沟壑。他的手里摩挲着一枚盒子，正是昨晚携带小精灵用的那个。
“我说，史老师，你就别和我争了。”布满皱纹的手在盒子上敲击着，“有人支持你，没错，但是有人也支持我。昨天你的那步棋，走得有点歪啊。”
“你怂恿我女朋友闹事儿，指责别人的话还用不着你说。”红龙用翼膜庇护着身形不比自己小多少的绿龙，阻止道。
巨大的史莱姆还是没有说话，蓝色的表面光滑得连一滴水都留不住。他静静地在吴语背后，像一座沉默的山。他的黏液和酸液此时根本没有迸发出来的意识，明明处于矛盾最中心，却是看起来最像旁观者的一位。
“你一直都在动摇。”沈老头的皱纹随着微笑更加深了几分，“所以我得换上这张看上去无害的老人脸孔，来让你和你的朋友都好过一些。那边的红龙，你别太在意了，等计划达成之时，你的女朋友就会后悔，为什么一定要站在人类那边。”
“呸！小东西还敢倚老卖老！”绿龙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宫斗剧皇后娘娘的刁劲儿，“我那千把岁白活了？要信你？人类是什么样，能信几分，还用不着你来教我！”
“啊……你们果然是看不习惯我的老人脸。”沈老头的手掌覆在下巴上，“我改改。”
“停下来吧。”一旁的史莱姆终于发话了。
“看在你也难得地恢复了原形的份上，我还是恢复成让你熟悉的样子更恰当？”沈老头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一团绿莹莹的东西从他的手指头缝里冒出来，脸孔和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都像是沾染了某种可怕的毒药。吴语向窗外看了一眼，大街上又多了几种自己不太熟悉的生物。选择人流量大的地段，永远是这家伙最有利的武器。
尽管自己身边有同盟，但谁都不能保证，从外面进来的生物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
那团绿色包裹了老头儿的躯壳，像是一条大蛇在疯狂地蜕皮。一片片闪着诡异绿光的碎片从那个人形外表上剥落，又像是有生命般顺着脚底往躯壳上融合，周而复始。而在绿光中间的生物，爆发出疯狂与傲慢夹杂的大笑。
两条龙没有上前，史莱姆也完全没有挪动。吴语有点儿吓傻了，不知道这时候该向谁求助。他分明听见史莱姆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念着一句话，
“停下来吧。”当吴语终于听清那句话的时候，他也听出来其中的无奈与悲哀。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自己的租客有着如此令人伤感的声音。蓝色的果冻形态掩饰了脸上可能出现的表情，但他能发现，这时的史莱姆，或者是史来穆，都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它们来自过往，来自自己根本不知道的那个世界。当他在回忆童年与父母亲的时候，压力与悲哀几乎和此时的别无二致。
吴语抬眼看了一眼蓝色大果冻。绿光在他眼部和顶端反射出悠悠的光。
“你熟悉的脸，回来了！”光芒消失之时，其中的生物也跳了出来。他仍是人形，只是失去了老态，而多了几分年少轻狂的自在，然而衣服老旧得很不协调。
红龙吃了一惊，翼膜张开到最大，口鼻的橙红色火焰隐隐乍现。
“都不要动。”史来穆也恢复成人形，站在大家前面，“你们稍微冷静一下，如果用龙焰的话，我不知道他还会有什么伎俩。千万别上当！”
“很好，很好，史来穆，你我终于可以用人脸好好交谈了。表情是最重要的，如果你就是一团黏液，谁会看懂你在想什么呢？当然，我会知道，但人类永远不会知道。所以你只需要用一点点小技巧，让大家对你心服口服就好了。”
“你除了制造混乱，还想做什么？”史来穆严肃地问。
“就是混乱，‘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我们最开始读这本书，还是英文版，真是惊为天人。看得那么透彻，作为人类也不容易。”
吴语记得这是《1984》里最有名的几句话。但放在这个狂傲的年轻人身上，多半有些更加讽刺的感觉。
“喂，你这张脸就是那个什么……沈慕对吧？”
“记性好啊，白化病人。”年轻的脸上挤出个难看的苦笑。
“别瞎用乔治·奥威尔的名言！”作为书店老板，对自己喜爱的小说总得维护。
“名言？你知道什么叫名言么？那都是些经典的废话。你们总是自以为是。”沈慕继续狂笑着，“就说这条绿龙，每天在人类的报社里制造文字垃圾，日复一日地鼓吹现行的教育制度。她难道不知道什么样的教育才是能让人快乐的？一点点低端到不能更低端的心灵感应，能比人类嗑药更过瘾，又不让家长去上门找麻烦——”
一只墨绿色的利爪照着沈慕的脑袋就扣了上去。狂笑的年轻人稍稍一躲闪，身边只留下了半张被拍碎的椅子。
“别说了！你不想选择人类的职业，何苦去当老师？”
“你这么了解我，还不知道么？老师是传播的方式，不是职业。”
“当然是职业，而且是事业！”史来穆说这话的时候正气凛然，让吴语肃然起敬。
沈慕摆了摆手，说道：“我不想和你吵，没意思，没意思透了。吵了好多年，你要当人类的走狗也没办法。”
“你觉得顺应一种生活方式，就是人类的走狗么？”史来穆纠正道，“看来你根本都不知道，身为一只史莱姆，最需要的是什么吧？”
“是是是，整天在沼泽地里打滚，洗澡，不出村子。不过这样看起来，不仅我是个异类，努力考人类的测验并且出村子读人类名牌大学的你才是异类吧！”
“你想过么？为什么吴语能看到我们这个世界？为什么龙能喷火飞翔？为什么我们史莱姆会变形？”
“顺应天性，不就是我的主张么？”
“错了，是适应环境！”史来穆让自己的一只手重新变成本体，“龙的本体太大，飞起来才能看到整个世界的广袤。吴语的生活太平凡，进入异空间才能目睹物种的丰富。而史莱姆，能在任何生物占主导地位的世界里，变成任何一种形态，是为了体验更有趣的生命。所以我要走出去，要看看自己的能力究竟能有多大，能保护和引导多少孩子成功！”
“好！”吴语忍不住“啪啪啪”地鼓起掌来，红龙看了他一眼，跟着绿龙一起点头。
“哎呀，你的口才越发纯属了，几乎要说服我跟你走了？”沈慕瞪着眼睛，摆出无辜的表情，像是对《穿靴子的猫》里那楚楚可怜的脸孔的拙劣模仿。
“我只是让你明白一些事和一些观点。原则问题，你强行扭转是不可能的。”史来穆淡淡地说，将领带和衬衫领又整了整。
“我没打算扭转，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现在可是个混乱的世界。我想干什么都可以，想叫谁来帮忙都很容易。比如这只盒子，放出小精灵来，你应付半天也够我分散注意力了。可是我不想这么玩啊，赢得太简单，有意思么？”
“这人的中二病也挺严重……”吴语小声对史来穆说。
“他可比中二病危险多了。”史来穆侧身耳语道。
“我可都听见了，你们居然用这么无聊的词来形容我。”沈慕继续夸张地委屈着，但很快又凑上前来，“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那天会看到你的母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