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语最见不得别人卖关子。
“不给我看拉倒。你都忙活这么半天了，说那些有的没的是啥意思啊？”
“但是如果你看了会不舒服……我等会儿还得帮你进行心理疏导？”
“少废话，看就看呗。”吴语站在镜子前。透明的玻璃表面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像是被哈了一层水汽。
那是有月食的晚上，区中门口一个人都没有。他和史来穆还有肖骆离应该还在琴房混战，无暇顾及门前的事件。夜间拍摄的东西再加上光线的昏暗和镜子表面的模糊，使得图像更显出些不真实感。
可他还是在模糊中寻觅到了清晰的身影。
只是侧脸，还有背影。
但他怎么会不认识呢？
在画面中出现的不仅是他的母亲，还有父亲。
他们做了什么并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
吴语的眼里根本忽略了一切举动。他的眼神全部聚焦在两人的面容上——和刚刚离开自己时没有区别。
区中门口就是他们最熟悉的地方，也是最温暖的地方。
那里叫做家。
在他几乎要激动到不能控制自己之前，史来穆及时地关闭了镜子中的影像，像是给贪恋动画的孩子关闭电视机，粗暴残忍不过总能找出理由。
“只能给你看这么多。”史来穆的理由简直算不上有说服力。
好在吴语早就习惯了。他冲进洗手间，拿凉水在自己的后脖子上拍一通，待到稍微清醒一些才又走回来：
“他们出现的时候，我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是指当天，还是指现在？”史来穆并不能完美体悟作为人的情感，但冷静地提出参考建议还是可行的。
“还确实都有。不过我现在冷静了，托你那件T恤的福。”吴语抹一把脸上的水，“接下来你该告诉我，当天裂缝的出现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其实他们依旧不是实体。”史来穆遗憾地说，“还记得肖骆离去另一个历城时候看到的东西么？一切和这里相似，但一切又翻转过来，没有的都变成存在的——”
“你是说，我爹妈并没有短暂回来，只是镜像？”吴语抚摸着镜子，那里几分钟前还带给他希望，明知不可能且不可为，却由于自己的“帮忙”工作性质，轻易地呈现出来。
“镜像。”史来穆重复了一遍，“这也是本次事件重要的线索。你留心看了他们的动作么？”
“再……再让我看一遍呗？”
“不可能。”史来穆连伸向镜子的举动都没有，“机会就这一次。”
吴语不得不又回忆起来那段镜像里的细节。他记得两人只是走路，父亲好像整了一下polo衫的领子，母亲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结。天气很热，在另外一个世界应该也是。他们和生前一样缓解着酷暑带来的烦闷。
酷暑？
父亲好像在门口买了一瓶饮料……
区中门口应该有个自动售货机，是在前年安装的。里面有冰饮料，刷刷公交卡就能买一罐。前几天区中还没放假，饮料总是被打球晚归的学生们疯抢一空。
他清楚地记得，父母离世时，饮料机还没有设在这里。
如果两个世界仅仅是互补的存在，那父亲怎么会用……这里的东西？
他快步跑到门外。自动售货机就在那里，靠着校门边，在下午的阳光里。
“他用了这个世界的东西，而且很自然……”吴语回到史来穆面前，将这个让自己怀疑又无法下定论的发现说了出来，“究竟是不是这里的售货机啊？”
“如果是，那么只能说明一种情况。”史来穆拉开门，“你应该回自己屋里睡一觉，然后再告诉我结果。”
这简直就和考完试卷子却被压了三天不改一样难受！
吴语以为自己睡不着，回屋就把空调温度调得很低，再扛出一床厚被子。没想到一会儿就享受起了午觉。
只是午觉里，他做梦了。
还是在省城，那个灰白色的异空间中，在沈慕的操纵下他第一次看到母亲的镜像，像一阵烟尘般飘走了，没有实体。
这让他醒来后还在纠结着史来穆留下的问题。
这次的实体，不仅在摄像头中清晰可见，还能买东西——
如果他在校门前，遇见父母时，来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也不是不可能。什么天儿热，什么大人的矜持，都让它们死一边儿去吧！自己爹妈能回来是再好不过的了。
只是……他们真的回来了么？
“镜像。”史来穆给他父母的出现下了结论。这个世界中绝对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他们用得那么熟练，只能说明比起第一次看到“镜像”时的无形，他们“进化”了……
进化得像是有了实体，可以触碰，但终究还是“镜像”吧。
他不想起身。窗帘缝里可以看到还没离开的阳光，越发让他流连着空调房里的冷。冷能让他清醒。
醒醒吧吴语，你就是个书店老板。没有史来穆的时候，每天照样过。他出现了，除了能搅和生活，还能干什么？
但也许搅合着还有惊喜呢？
不由得吴语再去想，房门已经被拍响了。
“吴语在么？”
门口的声音很是陌生，却又带着例行公事的职业化。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吴语从被子里窜出来，盘算着在区中放假的第一天，究竟会有谁找上门来。
门口站着个戴着帽子的女孩儿，不高，背着和她差不多大的双肩包。夏天的来临没有让她穿上花裙子，而是工装背带裤和T恤。
“您的快递，请收好。”她递过一个包装得严严实实的纸箱，“这个片区现在由我负责了。”
吴语心说自己似乎没订新货，又怕自己记错了，对着包裹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我能先验货么？”他盘算着，就算送错货了，也能避免些不必要的麻烦。
送货的女孩儿点头同意了。她长得实在是平淡无奇，看了几眼都记不住有啥显著面部特征，属于扔进人堆找不出来的那种。这样的感觉，太适合做个快递员了。
拆信刀就在手边的鞋柜顶。吴语顺手拿来，切开包装，一套新版的阿西莫夫的《基地》完好地躺在纸包里，连边边角角都没有破损。
“是您订的货么？”快递姑娘问道。她的声音也很难让人记住，一股子客服电话的塑胶味。
吴语的店里倒是真进过这套书。不过他总嫌弃新版包装太难看，卖相并不好，进过两套快速地卖完，也就没有再订过。
难道是放假前哪个学生预定的？
进货和预定记录本在楼下，他本想下去看看，但快递姑娘一直冲他笑。这让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让人久等——再平凡的姑娘，大热天等着自己也不好啊！于是他鬼使神差地一点头，笔尖在快递单上挥着签了名。那名字签得歪歪扭扭的，不大好看，能辨认出来是俩字儿就成了。
家里已经有一套书了，这套放在屋里也不合适。
看来吴语必须得下一趟楼。
他便连门也不想进了，站在屋门口换着鞋，却笨手笨脚踢翻了换鞋的小板凳，敲在不厚的壁板上又是一阵响动。
“吴老板，你休息好了么？”史来穆开门问道。
“我去楼下书店有点儿事——”
“你又找开溜的借口？”
“这还真不是！”吴语解释道，“书到了，我得放楼下去——”
“我们马上要动身去找那家cosplay服装店老板了。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吴语连小板凳也索性不扶，抱着书趿拉着布鞋就下楼去，脑袋也不抬一下。
这让他险些撞上人。
庞贝正在楼道口等着他。
“吴老板，我的书到了没？”
看着色彩斑斓的裙子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吴语觉得事儿实在是太乱了。
“还没呢。”他急着开卷闸门，将手里的书顺手塞到庞贝手里，“帮我拿一下啊。”
“这套我还没收呢！”庞贝似乎有些惊喜，“你直接卖给我吧。”
“没空！我没空！”生意找上门来，吴语却完全没有收钱发货的心思，与其说是忙碌，不如说是一点儿也不想卖东西。
“那你什么时候在啊？我无聊死了——”庞贝在后面急得直跺脚。
“明天！明天我准在，记得多敲几遍门！”吴语只给卷闸门开了一条缝，塞进书就赶忙上锁，“你还是好好治治失眠症呗，别老是看书看书的。”
“我都放假了——”
吴语回头看着她，想再解释几句，却一句话都讲不出口，只能看着花裙子越飞越远，还伴着“哪有这样做生意啊！吴老板我的漫画你可千万不能延误了——”的喊声。
真麻烦！
但在关门的一瞬间，他突然有了种更为怪异的感觉——
不想卖东西，不想收钱，不想和老顾客打交道，尤其不想卖出那套封面难看的《基地》。
他并没有多喜欢这套书，但他完全没有从书上感觉到到值得贩卖的噱头。
像是一只仓鼠，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堆满后明明吃不完，却不能容忍任何触碰。
作为书店老板，患了囤书仓鼠的毛病，简直就是破产破财的不幸。
这叫他怎么能不跟着史来穆继续赚取外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