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停留在对面的美人觚上,里头斜插一枝碧水白莲,绿的茎,白如雪的花瓣,嫩蕊娇黄,还挂着几滴晶亮的水珠。但纵使清丽无双,在被人误折离水之后,又还能再娇妍明媚几时呢?误了,佳期芳华都被误了。凤渊心中掠过一阵惋惜。
“哎呀!”那边甄氏一声轻呼,不知何时,她去找了一面小小手镜出来,对镜自揽芳姿,怨念道:“都怪阿鸾,害得我的妆容都残了。”
凤渊抬头望去,看了许久,愣是没看出有哪处妆容残了。他好笑道:“我没瞧出有何不妥。”
“要是你这种大老爷们儿都瞧出来了,我还能见人吗?”甄氏语气嗔怪,带着少女一般的天真娇软,照了又照,始终一脸芥蒂之色,“这可怎么办才好?”想了想,在嘴上蘸了些许唇脂,往眼角细细晕开,浅笑道:“好了,只当是画了个梅花妆吧。”
她眉眼盈盈,人比花娇,当得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词。凤渊再次移开视线,不敢看了,甚至后悔,刚才怎么没跟着凤鸾一起出去,而是在这儿和她独处。
好在没多会儿,外面响起了一串脚步声,替他解了围,凤渊赶忙站了起来,“你弄好没有?他们应该都来了。”
绿漪亭内,宝珠不知道已经转了几千个圈儿,都快要急疯了。小姐非要去钻猫儿洞淘气,自己劝不住,她这一去又是大半天不回来,到底是磕着碰着了,还是被夫人发现了?宝珠心急如焚,可又不敢贸贸然过去询问。正在揪心,就听小丫头茜香欢呼道:“快看,快看!”声音惊喜,“那边过来一个人,好像是二小姐!”她竟然不等吩咐,就拔脚跑了过去。
宝珠哪里还顾得上训斥小丫头,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慌忙赶去。
凤鸾面色有些发白,语气却是淡然,“没事,方才我淘气在后窗户偷听,被母亲发觉了,训了一顿。”见丫头们皆是一脸骇然,安抚道:“母亲最近心烦着,没空找你们麻烦的,走,咱们回去吧。”
宝珠等人顿时像是被超度回来,收了魂,一迭声道:“回去,回去。”
凤鸾倦怠极了。回了望星抱月阁,她啥也不说,直接和着衣服躺了下去,她累极了,倦极了,只想闭上眼睛睡一觉,什么都不要去想,可是却睡得不踏实,脑子乱乱的。
没多会儿,凤鸾瞅见母亲甄氏从外面进来。她还是之前穿的那一身衣裳,紫色绣金线锦葵花的凤尾裙,紫色妩媚多姿,金色富贵奢华,衬得她明艳照人。
甄氏盈盈笑道:“我的儿,真的生气了?”
凤鸾不理她。
下一瞬,又见萧铎不知几时进来的,他的眸光幽邃深黑,和身上玄色刺绣金龙的长袍相得益彰,他也笑,“小可怜儿,自己在这儿赌气呢?”
甄氏掩面一笑,“阿鸾,这个人可怎么说呢?”她玉手纤纤,指了萧铎,“你和他不也有瓜葛,不干不净的吗?怎的你做得的事,我就做不得呢?瞧瞧,我们母女原是一样的人啊。”
“当然不一样!”凤鸾从床上跳脚下来,冷声分辩道:“你是自愿的,自己行为失了检点,我是出了意外才会跟了他,怎么能一样?”
甄氏忽地冷笑,“那也没见你去死啊?!”
萧铎亦是脸色沉沉,黑眸如夜,“阿鸾,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你不愿意?”他忽地毫无征兆地走上前来,抓住她,“难道我们往昔的那些欢好,都是假的?我们说过的柔情蜜语,也是假的?你说啊……”
“放开我!”凤鸾在梦里失声尖叫,醒了过来。
她一身都是冷汗津津。
这是什么狗屁破梦?母亲连萧铎的面都没有见过,哪能跟他一起说话?凤鸾软绵绵地下了床,觉得口渴,哆哆嗦嗦地想倒杯茶喝,手一抖,倒把茶盏给滚地上了。
她的寝阁是铺满了暗色锦毯的,茶盏没碎,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宝珠闻声进来,赶忙拾了地上茶盏,忙道:“小姐要喝茶?这个茶盏脏了,我去外面给你端一盏新的进来。”
“滚!”凤鸾抬手一个茶碗盖飞了过去。她这会儿听不得什么“端”字。
宝珠吓得没了魂儿,慌忙逃了。
寝阁里顿时安静下来,想想看,连小姐身边最得意的宝珠都被骂了,谁又敢进去触霉头?其实说起来碧落是一等大丫头,该进来的,但她盼着平安放出去不肯惹事,总是缩在人后。过了片刻,玳瑁硬着头皮悄悄进来。
凤鸾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备热水,我想洗个澡。”
玳瑁心中暗喜,自己赌这一把可算赌对了!做奴婢的,哪能怕被主子训斥,就丢下生气的主子不管呢?不管挨打还是挨骂,都得上,才显得自己忠心耿耿啊。
她忙道:“哎!我这就去。”
凤鸾泡在热腾腾的大浴桶里,水汽氤氲,旁边还点着淡雅熏香,浑身放松下来。她闭上眼睛,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原来自己还是父亲的女儿,嗯,这样就挺好的。”
她倒不是听母亲一说就信,而是按照自己的生辰,和母亲嫁进凤家的日子推算,应该是母亲进门没多久,就怀上自己了。那时候作为弟媳的母亲,只怕连大伯父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无缘无故的,哪里会去偷人呢?想来还是因为后来龚姨娘介入了。
龚姨娘一个妾室,迷惑夫主,哄得父亲和母亲十几年生分,可想而知,平日里下了多少暗里功夫,耍了多少手段,这不是一个妾室应有的本分。
想到这儿,凤鸾对晴雪堂的人不免添了几分厌烦。不光厌恶龚姨娘母子几个,也厌恶父亲。既然自己是他的亲生骨肉,就算母亲做错了事,又与自己何干?难道是自己挑唆母亲去的不成?前世今生,父亲对自己都是一样凉薄冷淡。
凤鸾双臂环抱自己,平静中,感到无边无际的孤单寂寞。
凤鸾沐浴完毕,叫了宝珠和玳瑁进来,擦干、穿衣、揉头发。
宝珠瞅着她,总觉得小姐像是丢了魂儿一样,不免担心,“小姐,你没事吧?”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宝珠正在胆战,就听外面丫头喊道:“夫人来了!”她手一抖,差点没把手上的象牙梳给跌了。
甄氏脸色不善地进了门,呵斥道:“都出去。”
宝珠和玳帽都不敢吭声儿,小丫头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皆是无声福了福,然后一溜烟逃也似的出去了。
甄氏开门见山问道:“你怎么进去的?”
凤鸾仍旧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明眸皓齿、青丝如云,白皙的脸上,还带着刚沐浴完的霞晕,像是三月里最娇嫩的一枝桃花。这些,都是秉承了父母的容貌啊!可他们两个委实算不上好父母。
“问你呢?”甄氏追问了一句,隐隐催促。
凤鸾慢条斯理地梳着青丝,淡淡道:“后院西北角有个猫儿洞,是小的时候我和柔嘉淘气,挖了玩儿的。因为那边树木森森,加上前面有条小溪挡着,少有人去,所以就一直没有修葺。”
甄氏微微蹙眉,问道:“你好歹是公卿之家的千金小姐,就跟个小叫花似的,去钻猫儿洞?”她颇为气恼,扭头朝立在门口的甄嬷嬷道:“听听,你都听听!这丫头是当年我亲生的吗,别是抱错了吧?”
凤鸾心下冷笑,抱错就好了。
甄嬷嬷不敢随便接话,只得干笑两声。
“愣着做什么?”甄氏的脸色说变就变,喝道:“还不赶紧叫人回去堵上!往后在后院也立两个丫头,再出娄子,别说我不顾念多年的主仆情分。”
甄嬷嬷抹了一把冷汗,“是,奴婢这就去吩咐。”
“阿鸾!”甄氏处理完这件事,像是放下心来,打量女儿笑道:“这是恼了我,一辈子不跟我说话了?”
凤鸾冷冷反问:“难道此刻是个鬼在跟你说话?”
“你呀!”甄氏呵呵笑了起来,“也罢,也罢!”她不以为忤,反而夸道:“我就担心你空长了一副脸蛋儿,性子却太绵软,将来嫁了人要受婆家的气,倘使真的硬得起心肠就好了。”
她叹息,似有无限感触,“这女人呐,就怕一时心软做了傻事。”
凤鸾忍不住讥讽道:“一时心软没什么,做了错事也可以改,就怕一辈子都转不过弯儿,死不悔改!”
甄氏扑哧一声大笑起来。她原本极为貌美,恣意笑起来更是一片繁花盛放,笑得花枝乱颤,“我的儿,你倒教训起亲娘来了。”她自己感叹的话,和女儿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但是不便解释,“好了,你别总生气皱眉头的,老得快。”
凤鸾闻言不由皱眉。母亲在被自己抓奸之后,还有心情笑谈保养?她怎么能这般想得开?她到底、到底长了一颗什么心啊?
甄氏托腮想了一瞬,又道:“不过你年纪还小,倒也无妨。”
凤鸾忍无可忍,将象牙梳啪地拍在桌上,“你是故意来怄我生气的吧?”她恨恨道:“你放心,我才不会为你生气呢!你做错了事,都能过得好好的,我为何不能?我偏要比你过得更好,活得更开心!”
甄氏忽地怔住了,片刻后,她脸上笑容一点点褪去,幽幽叹息,“……你果然是我亲生的!”是啊,他都能过得好好的,自己为何不能?偏要比他过得更好,活得更开心,一辈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叫人恨得牙根儿痒痒,却又奈何不得!
见到女儿柳眉倒竖,气得小脸涨红,甄氏正想要细细解释几句,哄哄她,偏巧外面传来小丫头的说话声,只得暂且按下。她蹙了蹙眉,扬声道:“何事?”
宝珠赶忙跑了进来,脸色紧张,“老爷他,让小姐过去一趟。”
“老爷找阿鸾?”甄氏先是挑眉,旋即冷笑,“我明白了。这是劝不动我,就想叫阿鸾过去,打量女儿是姑娘家脸皮薄,又是晚辈,就好随意指使了。”她挥手,对女儿说道:“你去一趟,但他说什么都别应承!”
凤鸾不想理她,当即叫了宝珠等丫头们跟着,出门走了。
甄嬷嬷从外面进来,问道:“夫人不跟过去?”
“当然要!”甄氏眸中杀机四射,冷笑道:“可见有些人好日子过久了,心都过大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事儿,只当我是面团儿似的菩萨性子,容易揉捏,今儿我就叫那些人彻底死了心!”
晴雪堂内,凤泽靠坐在正中太师椅里面。
他自幼便体弱多病,常年卧榻,脸上带着少见阳光的不健康苍白,加上穿着墨绿色的锦袍,更衬得脸色白净如纸。但若细细看,五官眉目是很清秀俊朗的,只是偏于阴柔,好似清风夜色中的一轮幽月。
“你不舒服?”他打量着嫡长女,“瞧着没精打采的。”
凤鸾回道:“许是犯困吧。”
凤泽没有太过在意,在他看来,嫡长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有人给她摘下来,便是有些情绪,也不过是小儿女为赋新词强说愁,不像庶女婚事迫在眉睫。他因而说道:“贞娘的事你知道吧?”他咳了咳,“前些天,我和你母亲商议了几句,她性子急,我们没有说到一块儿去。”
何止是没有说到一块儿去?凤鸾知道父亲是在婉言,心下大抵也猜到了父亲叫自己过来所为何事,不免微微蹙眉。母亲眼里只有她自己,父亲眼里只有龚姨娘几个,他们各过各的,自己夹在中间算是什么?爹不疼、娘不爱的,只把一腔心血都冷淡了。
因而她淡淡回道:“父亲你是明白人,我一个未出阁的待嫁小姐,是管不了男婚女嫁的大事的,便是母亲那边,也不是我能够劝得动的。”她不想和父亲纠缠不休,“父亲既然担心妹妹,何不找祖母,直接挑一门好亲事给她定了,不就妥了吗?”
凤泽没有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和颜悦色一开口,就被嫡女拒绝。但是想想,这十几年自己也是对不起她,没照顾过,没关心过,难怪她和自己不够亲近。他因而叹了口气,咳了几声,“你这是说糊涂话了。”他细细解释,“你母亲活得好好儿的,贞娘的婚事,本来就是她分内操心的事,哪有我和你祖母做主的道理?要是传了出去,别人会以为贞娘不讨嫡母喜欢。”
凤鸾闻言瞪大了眼睛,啼笑皆非。难道贞娘现在很讨母亲喜欢?父亲啊,你的要求真是够多的,又要贞娘婚事好,又要体面,就连损了一点点名声都不愿意。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心寒。
“父亲,”她心凉凉地说道:“穆三哥是理国公府的爷,本人也周全,只是原配留了儿子这一点不妥。贞娘是从小在你身边长大的,你心疼她,不想让她嫁,这些心情我都能理解,但是……”
“但是怎么了?”凤泽好奇问道。
“但是,你连她不为嫡母所喜的名声,都要周全。”凤鸾一字一顿,带着心痛和可悲的笑容,看着父亲,“那么父亲可曾考虑过我的婚事?我还是姐姐呢!”
凤泽忙道:“你的婚事好说,不着急。”
凤鸾咬了咬唇,方才忍住了胸腔冲上来的怒气——凭什么自己就不着急?自己就是路边随便一招手,找个男人嫁了就行?她当即冷笑,“父亲,你可曾想过,我和母亲对着来会被训斥?你又可曾担心,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对妹妹的婚事指手画脚,传出去又是什么名声?”她被气笑了,“父亲你给我找一个理由,我为何要去求情?”
“说得好!”甄氏从外面拊掌走了进来,笑道:“你能说出这番明白话来,我总归没有白白生养你一场!”她朝身后招了招手,“都进来吧!”
呼啦啦,龚姨娘、凤贞娘、凤世杰都进来了。
凤泽面色大惊,甄氏是什么时候站在外面的?怎的又把龚姨娘等人都叫了进来?更叫他惊骇的是,甄氏不知道在外面待了多久,丫头们竟然不敢吭声儿,是被她吓破了胆子,还是龚姨娘不敢让人进来?他不由得脑子乱乱的。
甄氏朝女儿道:“还在这儿站着做什么?你赶紧回去。”凤鸾一整天心情大起大落,早就倦怠无比,更是心寒,没有任何二话就走了。
甄氏冷冷道:“不许任何人进来!”她端端正正坐着,霞光映照,好似给她勾勒了一道金边儿,有一种神圣不可冒犯的威严。
凤泽一脸紧张地看着甄氏,如临大敌。
“给我跪下!”甄氏冷冷道。
龚姨娘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赶忙扯了扯儿女。
凤贞娘早慧心思灵巧,赶忙跪下。凤世杰年纪小,男孩儿性子又粗粗笨笨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母亲和姐姐都跪了下去,他还在不解,“这是做什么?”屋子里气氛紧张,他还是感觉得出来的,忍不住有些着慌,“娘,我们为何要跪啊?又没做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