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权!一想到至关重要的军权,真的这么顺理成章地到了那女人手中,宗政惠便觉得心内的火,呼啦一下烧到了脑子里。
她将酒杯重重一搁,酒液哗啦一下溅出,泼了她满手。宫女赶紧上前要替她擦拭,她不耐烦地推开,尖声道:“陛下!你是昏聩了吗?你这旨意为何当初哀家没有瞧见?还有,外三家军军制未改,这又来个援海军帅,你是愁我们蓝家天下还不够被人觊觎吗?”
景泰蓝从饭碗里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含着筷子,呜哩呜噜地道:“现有军制达到一定人数,自然升制。太史元帅任元帅无须朝廷决议,只需兵部上折,三公批红就行了……太后……您为什么要生气……”
“太后此话还是打住在今晚吧。”容楚在一边慢悠悠喝汤,“外三家军忠心王事,苦守边疆。多年来功勋彪炳,是我南齐股肱之臣。太后您这话说多了,可莫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宗政惠一窒,这才想起自己激愤之下失言,竟然连心中暗藏的担忧也说了出来。她吸了口气,衣袖一拂,正要说话,景泰蓝忽然揉了揉眼睛,困兮兮地道:“母后,朕困了……”
“那便送陛下回寝宫。”宗政惠探头看看外头天色。
有宫人道:“外头起风了。”
景泰蓝迷迷糊糊对外头一看,天色深黑,月光幽冷,一阵风过,宗政惠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一声叹,叹得景泰蓝汗毛倒竖,他忽然想到刚才那个“白影子”,抖了抖,抱住了近侍,颤声道:“朕……朕不想出去……”
“那就留下来吧。”宗政惠很随意地道,“夜里风大,路上还容易着凉。”
景泰蓝犹豫了一下,宗政惠又道:“不然陛下你先去睡。哀家和国公再谈谈公事。等你睡着了,请国公送你回日宸殿,如何?”
景泰蓝咬着手指想了想,终究不愿意走夜路,点了点头。宗政惠便命跟随他的近侍去安排床铺,并没有让自己的人跟过去。容楚一开始似欲阻止,看她这样安排,也就没有说什么,低头慢慢吃菜。
宗政惠心中冷笑——只要她留了皇帝在这里,容楚就绝不会走,哪怕此刻留下其实不便,他也装傻。他装傻,她自然也装傻。
门外忽然有传报之声,宫人回来报说,日宸殿陛下身边的陪读,看陛下尚未归,怕陛下回去时着风,过来送披风。
宗政惠笑道:“还怕哀家这里没披风,巴巴地让人送衣服来。”便命进来。
人进来之后她一怔,没想到是这么小的孩子。都不过四五岁模样,一色的青绸小袍子,圆圆的脸,拜见她时一脸的紧张。其中一个尤其羞涩,垂着眼不敢看人,手中的披风,竟然是连帽的,也不知道这个季节,要这么厚的披风做什么。
宗政惠原本有几分担心,此刻一看这么小的孩子顿时放心,因此显得分外大方,笑道:“难得你们忠心。既然来了先别走,去偏殿吃些果子去,等着陛下走的时候,一起护送他回去吧。”
两个孩子领旨退下,宗政惠看见其中一个一直垂着头,走出殿外的时候那孩子下意识要抬头,另一个按下了他的脑袋。她觉得孩子打闹好玩,禁不住一笑。
此刻殿内除了李秋容和一些宫女内侍,只剩了宗政惠和容楚。
桌上菜已冷,难得容楚还弄了只大虾在慢慢剥,一整只虾子吃完,全须全尾,壳子完整。一只虾子吃了一刻钟,宗政惠看了一刻钟,容楚专心吃虾,就好像完全没感觉到她的目光。宗政惠看着那双玉雕般修长雪白的手指,灵巧地翻转,鲜红的大虾在他指尖簌簌落壳……心中又是一阵烦躁。
她干脆下了阶,行到容楚身边。容楚停筷,含笑抬头看她。
宗政惠低头望着他笑意里隐含淡漠的眼神,只觉得心火一拱一拱地,脸上却绽开笑意,一字字道:“方才,是哀家失言了。哀家实在太过欢喜,想着从此后,军中宿将国公府和战时新秀太史元帅,一门两帅,相互扶持,执掌我南齐兵权,号令天下,顿觉心中妥帖,江山无忧。”
殿内瑞金兽里,龙脑香的香气淡淡传来,月光里烟气游弋,看人似朦胧。
“太后这话言重了。”容楚放下虾壳,微微躬身,“国公府和太史元帅,微臣不知有何关系。国公府早卸兵权,自来和军国无干,不敢当此赞誉。”
“没有关系吗。”宗政惠拢着袖子,唇角一抹森然笑意,“真遗憾。那么国公年纪也已不小,哀家为你挑选的适龄淑女,你如何便看不中?”
“容楚资质愚钝,不敢相配而已。”容楚垂着眼,看见宗政惠又向前行了一步,金红色的裙裾已经触及他的案几边缘。
现在两人位置背对所有人,他身后是墙壁,前方不远是殿门,殿门外是回廊,一股风穿堂入户,在殿中回旋。
宗政惠静静立着,姿态端庄,话声却低了下来,“那么,容楚,如果哀家硬要你配呢?”
容楚抬头,正触着宗政惠眼神,描画精美的眼角微微上挑,挑出点金红色胭脂,衬得那眼神艳而毒。她的语气也毒,恶意深深。此刻的她和一个月前在他榻前婉转哭泣的女子不同和永庆宫里落寞又阴沉的失势女子不同和之前宝座上端然高坐的太后,也不同。她本就一人多面,心思如云翻转,爱憎恨恶,只由自身欲望。
容楚望定她,微微眯了眯眼,忽然也笑了。
“配了我,”他轻声道,“再杀了?”
语声轻柔,词锋如刀。
宗政惠似乎微微一震,随即斜起一边嘴角,笑了笑。
“不。”
容楚默然。
她已经接道:“我现在只杀一个,就是太史阑。”
容楚抬头,手按在桌几边缘。
“你娶别人,我就放手。”宗政惠漠然道,“但你此生若娶太史阑,我必不死不休。”
容楚定定注视着她,她眼神里灼灼烈火翻飞,摇晃着宫阙的碎影。
他慢慢松开手,转过脸去。
“你醉了。”他看着前方一泊月色,冷冷道。
“醉话也好,心声也罢,我说出来了,就不会再收回。”宗政惠冷笑一声,衣袖一翻,扔出一样东西。
“看看吧!”
容楚慢慢打开那袋子,将里面几张纸抽出来,看了看,短促地笑一声,将袋子扔在桌上。
“诬蔑构陷,西局手段。”他淡淡道,“如果仅凭这些无中生有的东西,便可治罪封疆大吏,那我南齐早风雨飘摇!”
“是吗?”宗政惠从袖子里又摸出个东西来,“那这个呢?”她雪白的掌心摊开,掌心中是一只玉石大鹏鸟,雕刻精细,光彩内蕴,奇的是肚腹微红,似天然生成。
容楚并没有看过这东西,微微皱起眉头。
宗政惠将大鹏鸟握在掌心,慢慢道:“东堂司空家,一门煊赫,圣眷恩隆,他家的族徽,就是金翅大鹏。”
容楚沉默,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司空家世子,就是昔日天授大比东堂领队。他在天授大比失利后,被派往静海,潜入静海城和当地海匪勾结,意图在东堂开战时里应外合,夺取静海。这只金翅大鹏,就是他的标志。”她将金翅大鹏就着灯光,微微一斜,桌面上立即投射下一个“昱”字。
“司空昱。”她斜眼望着容楚笑,“满朝文武都知他,这司空家族徽投影,是他家的独门秘术,南齐谁也伪造不得。”
容楚淡淡道:“太后倒是了解甚深。”
“事关我南齐江山,我如何敢不小心?”宗政惠笑道,“不过有个更有意思的,你瞧瞧。”
她手指一翻,又换了个角度,这回桌面上投射下两个字。
“太史”。
“这种金翅大鹏,是司空家族徽,也是世子的随身信物。能刻字于其上者,必须是和司空家渊源极深者,如果是女子,多半就是命定家主夫人。”宗政惠轻笑,“太史,太史阑?想不到啊,我南齐重臣大将,独力主持静海军务政务的太史元帅,竟然是东堂司空家的世子夫人。这算不算我南齐引狼入室?难怪国公说你们没有关系,可不是没有关系?不过和我南齐可有莫大关系——他们现在都在静海,你说,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容楚沉默,垂下的眼睫掩住了他的神情,语声还是淡淡的,“天下姓太史者,多矣。”
“是吗?”宗政惠笑得有几分狡黠,“那我们不妨拿这金翅大鹏上殿,请群臣评判一下,这个太史,该是哪个太史。”
她手指一握,将东西收起,轻松地道:“纸袋里的东西,你要硬说西局捏造事实,诬蔑太史阑通敌卖国也由你。可这金翅大鹏,可不是我西局能捏造出来的。是非黑白,亮出来自有定论。”
“那太后如何不亮出来,非要今日费尽心思,留下微臣,亮给臣瞧呢?”
“我这不是体恤你的心情嘛。”宗政惠微笑,“不过,国公是否也该投桃报李,体恤下我的难处?”
“哦?”容楚笑,“太后母仪天下,垂帘听政,有什么会需要微臣体恤的?”
“容楚,容国公。”宗政惠笑出点尖尖的虎牙,神情有点不耐烦,“话都说到这地步,你我就别卖关子了。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就收回这宝贝。咱们相安无事,如何?”
“愿闻其详。”容楚抬眼看着她,眼眸里不知何时,泛出点微微红丝。
“第一。”宗政惠环顾承御殿,“你们安排这殿,不安好心吧?从现在开始,不管有什么心思,你们都收回去。你答应我,移我回景阳殿,保我此生永不会再被驱逐出宫。”
“太后想多了。”容楚笑道,“您贵为太后,谁能驱您出宫?”
宗政惠嗤笑一下,继续道:“第二条,内卫总统领人选,由我安排。”
容楚刚一皱眉,她已经急速道:“别推搪,我知道你的影响力。只要你不阻拦,这内卫统领我就能拿到手。你放心,作为报答,我也会保你容府一世平安荣华。甚至我可以给你免死铁券。”
容楚顿一顿,简短地道:“好。”他说话简练,眸光却似有些乱,有些不耐。
殿内龙脑香香气袅袅,因为风向和位置的关系,那淡白的烟气一直由内向外延展,殿门外的回廊里,立着皇帝的随身近侍,在宫门之外,有承御殿的护卫在巡守。
“果然不愧是国公,如此干脆。”宗政惠笑眯了眼,“我就知道你不会拘泥于所谓皇权道义……”
“第三件呢?”容楚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如点漆的眸子微微眯起,冷光四射。
“第三件……”宗政惠斜睨着他,忽然慢慢俯下身,纤纤十指拈向他如玉下颌,“给太史阑写一封弃书……”她笑着,尾指轻轻划向他下颌。
容楚忽然衣袖一拂,身子平移,连同他的轮椅,平平向外移出三尺。哗啦一声响,因为他被宗政惠挤在殿角,案几离膝盖很近,此刻突然平移,不可避免带动案几,小几翻倒,几上杯盘碗碟沉重地滚下去。
宗政惠一声惊叫,裙角被案几绊住,身子后栽,桌上一个沉重的高脚八寸瓷煲,正砸向她的小腿,瓷煲里还烫着的汤水,眼看就要泼到她腿面。
宗政惠尖叫:“救命!”
青色人影一闪,李秋容已经扑了过来,一手扶住宗政惠,抬起头,眼神里怒色一闪。
容楚此时也回头,身子将起未起,眼神冷厉。李秋容看定他,怒喝:“晋国公,你大胆,竟然敢冲撞凤驾!来人呀,给我拿下!”话音未落,已经扑到容楚身边,抬脚对他身下轮椅一踢。啪的一声,轮椅给他这含怒的一脚踢散,片片碎裂。容楚飞身而起,李秋容更不停留,出掌成爪,抓向他后心。
容楚半空转身,衣袖一卷,砰的一声闷响,两人掌力对上,李秋容向后退一步,容楚身子斜飞向殿外,落在殿门之侧,他一条腿不敢用力,身子微斜靠着殿门,轻咳一声,又一声。看样子已经受了点内伤。刚才那位置,他人在半空,仓促出掌,位置角度都对他不利。
李秋容不依不饶,把太后交给内殿赶过来的惊慌失措的内侍,再次飞身而上,掌风呼啸,直扑容楚头脸,“狂徒!还不跪地请罪!”
他再三相逼,出手狠毒,招呼的都是要害,容楚看来也恼了,冷喝一声:“来人,将这发疯的老阉货给我拿下!”
殿外的皇帝亲卫早已被惊动,扑了过来,步声杂沓,直奔李秋容。
“晋国公!你敢拿我!”李秋容怒喝。
“刺杀朝廷重臣,我如何不敢拿你!”容楚声音冷峭,“拿下!不得伤他!”
里头宗政惠尖叫:“容楚!你这狂徒,你敢动我的人……”
容楚充耳不闻。
皇帝亲卫扑过来,这都是三公亲选的护卫高手,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年轻亲卫,忽然一拳打破回廊上的雕花木窗,一把抓住一块尖利的木条,拿在手中。
容楚一怔。宫内有规矩,亲卫随身护卫皇帝,以及随皇帝拜见太后时,不能随身带兵刃。当然这条规定,遵守不遵守,要看皇帝的戒心如何。但最起码,今晚景泰蓝在太后这里,这些随身亲卫,必然悄悄携带了兵刃,但轻易也不会把武器亮出来,更不会轻易动手。
此刻容楚看见那个武功最高的头领,一拳破窗,以窗条做武器,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再看那首领身后,其余护卫,纷纷伸手探背。
容楚一抬眼,正看见这些人的神情。面色苍白,眉宇发青,眼睛却满满红丝,神色有点麻木,麻木间却又隐隐闪现疯狂之态。
容楚眉毛一挑。果然中毒了!
“停手!”他立即下令。
但已经迟了,呛啷连响,其余中毒更深的护卫,都忘记了此刻武器不能轻露这一条,接连拔刀。
刀光雪亮,映亮殿宇,也映亮了殿中人的神情。
李秋容隐隐冷笑,宗政惠满脸惊慌不断尖叫,但眼角也隐隐有得意之态。她不能不得意,今日这好计。
殿内燃香无毒,但李秋容的掌心有毒,那毒被他的掌力迫出,混入烟气,慢慢从香炉里散发,飘向殿外。她要毒的不是容楚,她知道很难让容楚着道,她要毒的,就是殿外的这些护卫。这也不是普通的毒,把脉把不出,只会让人行事放纵疯狂,忘记约束,她这毒千金求来,在当初的后宫岁月里,曾成功帮她整倒了无数受宠的妃子。
此刻这毒混在烟气里,用量轻微,更加难以察觉。那些被稀释的毒烟,每个人吸入一点,不会太过疯狂,那样会引人怀疑,只会有一点放纵,正是她需要的分寸。这些人会忘记规矩约束,拿出武器,追砍她的人,破坏殿宇,把这里搞得一团糟。而这些人,是皇帝亲卫,以及承御殿的宫卫。
这样她可以以不信任承御殿防卫为由,坚决要求搬出,回到景阳殿。还可以治容楚的罪,还可以暗示朝臣,陛下对她的仁孝都是假象——他进她的殿,却令护卫暗中带刀。一箭三雕。
而之前所谓和容楚谈判,不过是为了吸引他注意,好让他不发现这烟气已经换了方向罢了。呵呵,智慧天纵的容楚,从来都是她在他手中吃亏,如今可轮到她反攻一回!她唇角一抹上翘的弧度控制不住,笑意蔓延到眼角,因为她已经看见一个侍卫,不听容楚号令,拔刀狠狠砍下——咔嚓一声,殿门裂开,刀痕宛然。
宗政惠笑得更开心。有这么一刀就够了。宫内没有刺客,是不该出现这样的刀痕的,她身边的近侍在进宫时都经过搜检,没有带武器。这刀痕,就是她被迫害的证据。
“住手!”容楚怒喝。声音沉雄,震得整座大殿都似在嗡嗡作响。
亲卫们有一霎的迟疑,李秋容却忽然扑了过来,衣袖横甩如钢板,劲风直冲着容楚那条伤腿。
他一出手,立时刺激了那批护卫,这群人立即举刀追杀李秋容,李秋容不敢把他们往殿内带,怕他们误伤宗政惠,便带着他们蹿入回廊。回廊里顿时刀光凌厉,呼啸不绝,那长而窄的空间,很容易便被武器招呼到墙壁窗栏,李秋容身形灵活,在刀光中左右腾挪,那些紧追着他的刀,就不断劈在墙壁上、横栏上、花窗上、花盆上……咔嚓碎裂声不绝,整座精美回廊,瞬间支离破碎,不成模样,如劫后的战场。殿内宫人尖叫,瑟瑟走避,宗政惠也在尖叫,却稳稳立于殿中,一动不动,只微微仰首,半阖眼眸,叫。
她唇角一抹笑容,眼眸闪闪生厉光,金红色的长长裙裾拖曳于华堂,似大片大片深厚的血泊。
殿内忽然起了幽幽的风。
砰的一声响,外头的宫卫听见声响,也冲了进来。这些人一旦踏进殿门外长廊的地域,便被那烟气笼罩,虽然长廊窗户多半被劈散,烟气已经泄露了不少,但这些人还是脑中一晕,随即便觉得有腾腾的愤怒升起,忍不住想发泄,想杀人,想破坏,想将眼前的一切东西,都碎成齑粉。他们也跟着冲上回廊,追杀着在回廊里鬼魅般蹿来蹿去的李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