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鲨眼底,两粒浑浊的老泪,缓缓流下来。他不动,任那眼泪被布匹慢慢吸收,心中有些微微诧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此刻想起这事。多少年血海浮沉,他已心硬如铁,越大的伤痛,越不会轻易沉溺,令自己颓丧疼痛。活着,永远比什么都重要。虽然这么想,心上依旧似有细线拉过,缓慢而不断地割裂,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并没有亲眼看见女儿的死亡,外头也有传言说女儿其实没死,只是被太史阑关起来好挟持他。如果女儿真的没死,出现在他眼前……
黑暗里,海鲨的身子颤了颤。
……
下半夜的时候,随着稳婆一声喊“差不多了”,太史阑终于正式进入了临产的过程,除了史小翠,稳婆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邰世涛和容榕坐立不安等在门外,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这密室虽然在地下,但是容楚为了太史阑赏心悦目,有良好的心情待产,特意把密室布置设计得十分讲究,但很明显这份苦心白费,要生产的那个急急进了产房看也没看一眼,坐在外面等的人坐立不安,心情烦躁,用脚尖将那些花花草草踢得一团糟。
两人都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不出意料,毫无太史阑的大叫呻吟,只有产婆不间断地“用力,用力”,听起来空空旷旷,让人心底没有着落。
七八个时辰没有休息,容榕眼睛底下泛出黑眼圈,勉强支撑着靠在椅背上。邰世涛瞧着,心中也有些不忍,低声道:“你睡一会儿吧,没事的。”
容榕摇摇头,强打精神道:“嫂嫂还在熬着呢,咱们说说话吧……你是来赴宴的,现在人失踪了,你的士兵怎么办?回营之后怎么交代?”
“管他呢。”邰世涛烦躁地道,“就当我失踪了好了,出去后再想法子周全,现在我真的一点心思都没有。”
容榕点点头,轻声道:“放心吧,嫂嫂一定会没事的,她一向身体底子好,哥哥请了专门的药膳师给她调理身体,很快我们就可以看见小家伙了。”
邰世涛听她语气温柔平静,烦躁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些,觉得此刻的容榕和以往不同,忍不住抬头看她一眼,正看见她小小的脸,在珠光的柔辉中发光,神态安详。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她亲切,她不再羞涩拘束,他也平静了很多,点头道:“是的。姐姐从来就没有遇上能真正难倒她的事,此刻自然也没有。”说着频频对里头张望。
容榕抿着唇。半天前她还会为这样的举动言语伤心,此刻却也觉得心头平静。只是太史阑没有声音,反而更加让人心头空落落的,忍不住便要找些话来说,“你和嫂嫂不是亲姐弟……我可以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邰世涛目光立即柔和了,唇角绽开一丝微笑,“那年春天……”
他慢慢地,娓娓地叙说,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容榕静静地听着,无意识地越靠他越近,邰世涛也没在意,他沉浸在过往的思绪里,觉得相逢是件美好的事。
“虽然我一直在为她做内应,说起来是我牺牲,其实还是她一直在照顾我……”邰世涛收了尾,唇角挂一抹模糊的微笑,一转头,却看见容榕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垂头,看见那小姑娘玉一般的脸,长长的睫毛如一只安静的蝴蝶,静静垂着蝶翼,唇角也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邰世涛肩膀颤了颤,想挪开,最终却没有挪,拿过椅背上一件披风,轻轻盖住了她。
太史阑此刻正在渐渐昏眩的意识里浮沉。生产的疼痛,其实并不足以让她崩溃,她受过太多肉体的伤痛,此刻尚觉得可以忍受,但体力却在迅速流失,稳婆一直在让她用力。她用力了,却依旧没有等到瓜熟蒂落的感觉,偶尔睁开眼,看见稳婆额头的汗珠流了满脸,甚至噼里啪啦落在她肚皮上,她心里也隐约知道,自己似乎是难产了。好运气终有到尽头的时候,人生里真正最艰难的一关到了。她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怀孕前期三个月她一直赶路颠簸,四个多月落海斗鲨,海上漂泊,劳心劳力,回来后出现胎象不稳,以她那惊人体质,良好调养,还出现这种情况,很明显是折腾过度了。
现在孩子是男是女,是大是小,她都已经统统不在意,只望这个孩子能平安生下来,只望他能健康长大,甚至聪明与否都不要紧,但决不可……决不可未见亲人,就被剥夺生命。
隐约听见稳婆的声音,“怕是不大好……早先胎位是正的,后来慢慢地有点不对……现在只能看运气了……幸亏大人体质好,换成别人早……”
她闭了闭眼。不行,必须要生出来,否则容楚该有多伤心?否则她要怎么原谅自己?又是一阵徒劳的用力,她在剧痛之中挣扎,努力地向下使着力气,孩子既然不大,怎么会出不来?她不信!
时辰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只觉得稳婆的声音似远似近,像被水流搅来搅去听不清楚,“大人和孩子只能留一个!我得去问问!”隐约还有史小翠的哭泣,似乎有人在擂门,随即又停息。
她霍然睁开眼,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声厉喝:“站住!”
稳婆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声惊得站住脚,骇然回望,便见她面色煞白,满脸是汗,双手紧紧抓住床两边的扶栏,指尖已经嵌入扶栏的软木之中。
“你去问谁?”她声音冷厉,“此刻我的事情,谁能做决定?”
稳婆傻住,抖手颤唇。
“我自己才能决定!”她道,“大人小孩……我都要!”
“大人!”稳婆的眼泪哗一下落下来,“但有一分希望,老婆子怎肯这样!实在是……实在是……”
“没有实在!”她咬牙,“给我剖了!拿出来!”
稳婆和嬷嬷惊得浑身剧烈颤了一下,僵住不动。
“实话告诉我……”太史阑喘息几声,艰难地道,“还有可能……母子平安吗……”
她一阵阵昏眩,全身软得似要飘起来,意识拼命拉着她向某个黑洞飘去,她靠着全部的强大意志,才能勉强维持此刻清醒。不能睡……不能睡……此刻睡了……必然会有失去……
稳婆手指在发抖,一声不吭,太史阑短促地笑了一声。
所有人愕然看着她,不明白她此刻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没有选择……那就听我的选择……”她道,“剖了……拿出来……大家都有救了……”
史小翠眼珠子慢慢放大,似乎完全不能反应,好一阵子才疯狂地叫起来:“不!不!不能!”她推开嬷嬷要向外冲,“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太史阑闭闭眼睛,心沉了下去——她敢,她们也不敢。这种事情没一个胆大心细的人动手,那么万分之一的希望都无。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太史阑险些惊叫——门口有机关!好在史小翠正向外冲,她及时单手扣住了门边的机关总枢纽,才免了邰世涛死于机关爆发。
“你干什么!”她尖叫,“出去!出去!”
“让我看看姐姐,让我看看姐姐……”邰世涛双手扣着门边不肯走,泪流满面,双腿已经屈了下去,要给她下跪,“我……我看看她……”
“出去……出去……”史小翠向外推他,眼泪无声无息落在他脸上,“你们一个个都疯了,都疯了……她竟然要剖腹取子……我的天哪……”
邰世涛身子一软,真的跪下去了,他手按着地面,满头汗珠滚滚而下。史小翠低头看着他,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不赞同和绝望。
史小翠靠着门框哭泣,没力气将他扶起。邰世涛也不知道起来,失神地喃喃道:“不,不,保大人,国公在这里,也一定会要求保大人!容榕!”他转头,低喊:“保大人,对不对?”
容榕站在他身后,脸色也惨白如纸,邰世涛跪在她前面,她也不知道去扶他,眼神定定的。随即她推开邰世涛,挤过史小翠,走了进去。
床上太史阑依旧坚持着不肯晕去,眼底的光芒却渐渐散了,看她进来,太史阑振作了一下精神,“容榕……”
容榕立在那里,看见太史阑的眼光。这名震天下从不屈膝的铁血女元帅,此刻眼底的光芒竟然是祈求的。祈求有人能帮她,祈求有人陪她一起和老天斗一斗。
“容榕……”太史阑满头大汗,眼底是无尽的黑,“我不要二选其一……无论失去我还是孩子,你哥哥都会伤心……我要为他保全……我也不能对不起这孩子……你劝劝她们……勇敢点……”
容榕忽然跪了下来。
太史阑住口,眼底浮现失望。是了……她真的是急了……怎么会寻上容榕……这些老练的稳婆都不敢,她一个小姑娘如何敢……
“嫂嫂。”容榕跪在地上,仰望着她,一字字道,“容榕请缨,为嫂嫂剖腹取子!求你,信我!”
太史阑眼睛一亮。
“我关在家里十五年,读过很多书,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医术一道我也很有兴趣。前不久还看到从大燕传来的一个传奇本子,写大燕医坛双璧的故事,他们曾给病人开腹而令其不死!那本子写得很细致,我看了好几遍,我记得该怎么做!嫂嫂!我……我……”
“很好!”太史阑立即道,“你来!不必管成败如何!我谢你!”
“不能!”史小翠惊呼,“传奇本子?传奇本子上的东西如何能信……这是草菅人命!”
“小翠!”太史阑道,“给,给容榕打下手!”
她浑身如被水泡过,湿漉漉浸满一床,眼神却是静的。剖腹产,在现代再简单不过的手段,在医疗技术不发达的古代,却是令人无法想象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死路一条。但她不信这个邪,她不信她撕裂老天来这一遭,一路血火地走过来,最后倒在这里。怀胎十月,她不能放弃这个孩子,她是太史阑,她敢和老天做赌!容榕说有人剖腹存活,她心中燃起希望,她直觉这故事是真的,别人能活,她自然也能活。她心中模模糊糊地,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样东西,顿时眼睛一亮。李扶舟送的那箱子!当时没有在意放在一边,此时想着,里面似乎有很多东西,正可以现在用!
“隔壁……隔壁柜子里有个箱子,小翠我上次让你秘密封存的东西,李扶舟送的……拿来……”她艰难地指挥。
史小翠咬牙半晌,终究一跺脚出门去,容榕跟着,史小翠把箱子找出来,里面一套薄薄的刀,柳叶般细,灯光下雪亮闪光。旁边还有蚕丝特制的薄手套,筋线,药瓶,各种。两人对望一眼,庆幸之余,心中忽然都升起寒意,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嬷嬷,快来烧水,把屋子和一切用具重新擦洗!”容榕极速地吩咐。
……
海鲨在柜子里已经等了很久。他和乔雨润各自寻找躲藏的地方,也说好,暂时不要出手,等太史阑生下孩子最虚弱的那一瞬暴起,杀了她再杀了她孩子。那时候在室内的人一心要保卫她和她的孩子,也最投鼠忌器。这一等便是许久,他一开始急躁,渐渐便开始欢喜,生了这么久还没生出来,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太史阑难产了。
这可真是天公作美!
屋子外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他急忙屏住呼吸,看见两个少女面色苍白地冲进来,拖出了一只箱子,箱子里全是刀。海鲨浑身戒备,以为对方发现了他,然而那两个少女又飞快地带着箱子进去,随即有婆子满面仓皇地进来,开始烧水。海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隐约从所有人焦灼恐惧的神情上看出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发生了!他不知道这一变化代表了什么,忍不住在黑暗里皱紧了眉头。出手,还是不出手?
……
在另一处黑暗里,乔雨润也在皱着眉头,她猜不出对方要做什么。不过她隐约听见使用锅盆的声响,心中禁不住欢喜。此刻,出手,还是不出手?
……
人影穿梭,快速来去,太史阑被暂时挪了开去。婆子抱来干净的白布,床上用具全部换掉,锅炉里热水不停地滚,嬷嬷端着热水,一遍遍地烫着那些刀具手套,每个人一遍遍地洗手,容榕不停地道:“热水!所有的用具都要反复地烫!不要再接触任何东西!”
太史阑又被放到了床上,她的头软软地靠着容榕臂弯,像快要折断了一般毫无力气,颈上的汗瞬间就湿了容榕的衣服。
容榕从未见过太史阑这样的虚弱和无所依靠,心头一酸,抱了抱她的头,转身又换了一套干净衣服,拿用药水煮过的白布蒙了口鼻。太史阑在她身后喃喃道:“那箱子里有个小瓶……沸麻丹……用水化开……”
容榕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心中一喜,道:“连这个都有,嫂嫂可以少受些罪了。”说完要喂她吃。
太史阑却让开了。
“不要……我要保持清醒……”
她必须保持清醒,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容榕再聪明,也只是一个小姑娘,这样的场合大男人都受不住,何况她?所以她自己必须清醒着,支撑这个孩子的胆量。
容榕明白她的意思,眼底瞬间就有了泪。
她只得将那古代麻药,在太史阑肚子上厚厚敷了一层,等了一会儿,用刀尖浅浅地划了划,问太史阑:“嫂嫂,怎样?”
太史阑已经感觉到微痛,她心中轰然一声——雪上加霜,她竟然是个抗麻体质!不,不完全是,痛感还是相对弱且慢些,但并没有现象中效果好。然而她脸上连表情都没有,仿佛毫无所觉地看着容榕,“怎么?”
容榕放了心,小脸严肃下来,示意其余人出去,身边只留了史小翠和一个稳婆。
满室珠光都聚拢在一起,照耀着那生命诞生之地,此时太史阑亦感谢容楚,是他不惜耗费巨资,用明珠照明,否则寻常灯火的烟火气,都可能造成感染。刀光一闪,隐约干脆利落,哧的一声。噗一声轻响,一蓬血打在容榕脸上,她颤了颤。史小翠摇摇欲坠后退一步,稳婆眼睛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太史阑只觉得浑身都似在瞬间炸开,所有紧张绷紧的肌肤、血脉、骨骼……一寸寸撕裂、一寸寸碾压,一寸寸揉弄,一寸寸化为齑粉……痛……无法言喻的痛,撕心裂肺的痛,从意识深处海啸般冲出,带着一片深浓的黑暗和冰冷,将她灭顶……她想被卷去,被掩埋,被打碎,消失在这尘世间不见,胜于经历这地狱酷刑般的痛苦……然而隐约里,她似看见那孩子……被鲜血和胞衣紧紧包裹着的小小的孩子……她忽然神志又清醒了些……嘴里有咸腥的味道,那是咬破舌尖满嘴的血,却连什么时候咬破的都不知道……又一波剧痛袭来,拉扯分裂,她想起十八层地狱的拉锯之刑,想来就是这样的,将人架在大锯子上,慢慢拉死……慢慢拉死……她浑身的肌肤都在微微战栗,那是人体对剧痛的自然反应,这时候人会启动自我保护自然晕去,可她又不能晕,孩子已经露出头来,容榕却似被人体内脏的可怕给惊住,手僵在那里。
太可怕了……完全想象不到的可怕,那一刀下落的勇气此刻消耗得干净,容榕手脚发软,完全没有力气和勇气把孩子拽出来。她求助地看史小翠,史小翠倚在墙上,看那样子手指都抬不起。
忽然容榕听见细细的声音,“拿……拿出来……”
她一惊,抬头正对上太史阑的眼眸,她已经面无人色,湿漉漉的头发遮了半张脸,人好像瞬间就瘦了一半,干枯得令人心惊,但眼眸居然还是亮的,甚至是温暖的,眼神里……满满的信任和鼓励。
看她看过来,太史阑甚至慢慢扯出一个微笑,“做得……很好……继续。”
容榕闭了闭眼睛,她觉得震撼,无法想象这一刻居然有人还能笑出来。她想,这一生,这一个凄惨狼狈却铁般的笑意,她永不能忘记。
容榕的眼睛再睁开时,目光清亮,只盯着眼前,那是哥哥的骨血,是容家期盼的新生儿,是嫂嫂拼了性命要保护的生命,是她的,救赎。她要保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