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皇帝将上次留中不发的折子翻了出来,“你看看。”
萧铎面色端凝,缓缓打开折子,才看了几行便是心头一跳。他抬头看了看皇帝,又低下头接着看,一行行字,简直触目惊心!更让他惊心的是,皇帝居然把这么重要的折子给自己看,意思是要自己去办这趟差事?
他强压心中的狂喜,做出沉重的面色,“父皇,你的意思是……”
皇帝低沉道:“查。”
萧铎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既然折子给自己看了,又让查,肯定是让自己去查了。这是一件对将来局势至关重要的大事,一定得办好了。他面上不敢露出欣喜,皱眉道:“是得查查,免得有人恶意中伤太子殿下。”
“哼!”皇帝鼻子里一声冷哼,露出轻嘲,但是没有多说什么。
萧铎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表现一句关心可以,太过虚伪就不好了。他又拿起折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眉头越皱越紧,“不过这种事,的确是要查清楚才行,毕竟关系江山社稷大业,不可轻忽。”他掷地有声地保证,“父皇放心,儿臣必定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萧铎因为生母不受宠,母族卑微,一直都是个手无实权的平常皇子。即便在兵部挂了差事,也算不上要职,手中更没有握着兵权,只不过比年轻的老七萧湛稍微强那么一点点。眼下父皇打算委以自己重任,只要办成了,以后就成了父皇的左膀右臂,不再是那个不让人重视的六皇子,而是一个崭新的端王殿下!所以这件大事,就算父皇不特别嘱咐,他也会殚精竭虑查清楚的!
御座上,皇帝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儿子。他和当年的自己何其相似?有野心、有能力,本身并不逊于任何一位兄弟,可却是输在生母的卑微上头,便被一直压着郁郁不得志。只要给他一点点机会,就会紧紧抓住绝对不放过!
皇帝在心底微笑,很好。如今自己年迈,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样震慑臣子和儿子们。就像是日薄西山的落日,正渐渐下坠,绽放着最后一抹余晖。而太子则是那缓缓上升的朝阳,朝气蓬勃、光辉绽放,渐渐压过自己的光芒。
此时的皇帝需要几个年富力强有能力的皇子,作为太子的掣肘,以便控制朝中大局的平衡,拱卫自己九五之尊的位置。
皇帝细细密密地交代了一番,然后道:“退下吧。”等萧铎走了,他又让人传了萧湛进来。没有把密折给他,而是直接道:“最近南边沿海时常有流寇骚扰的折子,当地百姓深受其扰,苦不堪言。你上次随太子亲征西凉,打过仗,已经有一定经验。”皇帝微微一顿,“所以朕打算封你为镇南大将军,领兵十二万南下,剿灭流寇祸患!”
萧湛抬眼,闪出兴奋和向往之色,“父皇!”他的声音比萧铎更加响亮,更加清脆,“儿臣自从上次西凉大战回来,就一直赋闲在家,手痒得难受,可巧父皇就给儿臣这个差事,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拍着胸脯保证,“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干干净净剿灭流寇,扬朝廷威武!”
皇帝笑了,“好了,你看你兴奋得跟孩子似的。”老七到底还年轻,没有老六那么稳重端凝,不过兄弟俩一文一武、一静一动正好。他颔首道:“朕准备明儿就颁布旨意。你不日就要出征,先去跟太后和德妃辞行,然后把王府里面安顿妥当。”这个儿子,还身系着秦家后面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又要多一层考虑。
萧湛心里虽然不喜秦家,但面上却从没流露过,反而自然而然地抱怨,“皇祖母又该念叨我了,说出远门要小心,要好生休息,要好好吃饭云云。”一副被太后娇纵宠溺的模样,带了几分少年性子,“等这一次儿臣凯旋,功成名就,就不会被皇祖母和母妃当小孩子看了。”
皇帝当然希望萧湛和秦家的人亲,他满意地颔首,“嗯,你先去永寿宫吧。”
萧湛躬身行礼,“儿臣告退。”
萧湛走出御书房,朝着永寿宫方向缓缓走去。他的心思微微浮动,自己这次出征一定要胜,要渐渐在军中建立威望,手握实权,而不是一辈子做秦家的傀儡!将来只有秦家求着自己,而不是自己被他们随意操控!
萧湛走到外宫和内宫的分界大门,朝着御书房看了一眼,刚才父皇先把六哥叫了进去吩咐,不知道他领了什么差事?但不管是什么,六哥,我不会做得比你差的!虽然今生今世都和她再无缘分,但是自己要站得更高,走得更远,而不是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窝囊废,幸亏当初没选择自己。
暖香坞里,凤鸾忽然打了一个喷嚏,“阿嚏!”
姜妈妈笑道:“看来是有人在想侧妃,侧妃的耳朵都红了。”有心让她高兴,半开玩笑地说道:“不是夫人想侧妃了,就是王爷。”
凤鸾淡淡一笑,“那还是让母亲想我吧。”
姜妈妈一听,得,这是还在气头上呢。不敢再提萧铎了,转移话题道:“今儿王公公露的那几手可真是漂亮,真的跟变戏法一样,太厉害了。”
凤鸾听了,不由微微蹙眉。想到萧铎对王诩有点忌讳,怕丫头们私下嘀咕王诩再惹得萧铎不快去找王诩的麻烦,她叫了宝珠等人,吩咐道:“玩物丧志,等王爷回来,不许嘴上没把门儿的乱嘀咕糟蹋花的事儿,都安分一点儿。”
众人见她脸色不好,想着今儿苗夫人有孕把她气坏了,都不敢触她的霉头。“是,不敢乱说。”一干丫头齐声应道。
凤鸾撵了人,自己拿了一卷古词在手里翻看,那些优美华丽的词句,此刻变得晦涩难懂,一个个字都在乱跳似的。她蹙眉把书扔在了一旁,不看了。
萧铎意气风发地回了王府,刚进门,就有小厮笑道:“给王爷道喜了!今儿大夫来过,苗夫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喜脉。”
“苗夫人有孕?”萧铎怔了怔,三个月时间略有一点久远,他好像是去过苗夫人那边,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就有喜讯了。
小厮保持笑容,眼巴巴地望着等赏钱。萧铎从荷包里摸出一块银子扔了过去,快步走了。
小厮赶紧捡了银子,掂了掂,可是不小的一块儿呢。心下美滋滋的,他看着王爷远去的背影,有点疑惑,苗夫人有孕是喜讯没错啊,怎的王爷好像不太高兴?他伸长脖子仔细瞧了瞧,哎呦,王爷居然朝着暖香坞那边去了。他可算明白了,王爷这是怕凤侧妃着恼呢。
乖乖,小厮不由吐了吐舌,王爷这得有多偏宠凤侧妃啊?难怪人人都想去暖香坞那边当差。凤侧妃有子有宠又有钱,谁不愿意跟着这样的主子啊?可惜啊,自己进不了内院,回头想个法子,能把妹妹送去暖香坞就好了。
在小厮瞎琢磨的工夫,萧铎已经走到暖香坞的大门口了。他驻足,虽然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但等下见了她要说点什么呢?这不是哄哄就能好的。苗氏有孕,怀了自己的孩子,总不能把苗氏弄死了逗凤鸾开心吧?孩子得养着,还得生下来,凤鸾心里肯定是不会痛快的。
没法儿哄,萧铎有点头疼。他本心当然是希望多子多福,孩子越多越好。但是现在不比前几年,嫡出庶出长的幼的都有了,三儿三女,他根本就不缺孩子。虽然苗氏的孩子比魏氏的高那么一篾片儿,但也属于可有可无,至少来的时间不太合适。
他和凤鸾的感情几经波折,反反复复,好不容易才修复一点点,还没有修复好,又来一个让她深受打击的喜讯。这不是折腾自己吗?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孩子,又把自己和她的关系给冰冻一回。天地良心,这几个月他都没有陪过别人。
萧铎觉得烦躁又郁闷,还有一点点小冤屈,哪里还高兴得起来?他一直站在暖香坞的门口,脸色又不好,吓得丫头们都低了头。
半晌,他才一脸凝重地走了进去。
“王爷。”玳瑁在内院门口迎了上来,福了福,“侧妃去王妃那边说话了。”
去王妃那里?萧铎皱眉,想起当初她刚刚进府的时候,为了躲避初夜,也是用了同样的法子回避。眼下她赖在王妃那里不走,他既不好拉人,也不好哄她,真是会折磨人啊!
萧铎没奈何,只得又抬脚去了葳蕤堂。一进院子,刚上前厅的台阶,就听见里面一阵欢声笑语传出来。
惠姐儿嚷嚷道:“不行,不行!凤侧妃你耍赖啊!”
凤鸾笑道:“就许你耍赖,不许我耍赖?”像是拉住了王妃,“你们以为有母妃护着就可以不讲道理?王妃还是我表姐呢。”她笑嘻嘻的,“不管了,这一把我也要赖一张牌。”然后又是王妃笑道:“我可真是受不了你们,一群小孩子。”
这样妻妾儿女和睦其乐融融的场景,萧铎以前盼望过,但眼下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可是又没法打断。就算自己进去,也不能说她在这边待着和女儿们玩不对,反倒还要跟着表演和睦,一句体己话都说不上。
他不由觉得一阵胸闷,坐在外面。
有丫头瞧见了他,进去禀道:“王爷来了。”里面笑声一顿,片刻后,女眷们都走了出来。
端王妃笑道:“王爷几时回来的?怎的在外面坐着?刚才阿鸾过来打花牌,正在和惠姐儿闹呢,我是管不了她们,都乱套了。”
惠姐儿像是和凤鸾混熟了,抓住她的胳膊,拖着她上前来,“父王,你快管管凤侧妃。”抿嘴儿笑,“她这么大一个人了,又是长辈,还跟我耍赖呢。”
贤姐儿原本也是在笑,听得这话,轻斥道:“不许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惠姐儿并没有真的责怪凤鸾,继续笑道:“我上一把赖了一张花牌,凤侧妃说可以反悔,原来是为自个儿赖牌做准备呢。”
凤鸾盈盈一笑,“笨丫头。”戳了戳她的额头,“你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呀。”
惠姐儿伸手拔了她头上的金步摇,“我不管,只当你输了,这个步摇是我的了。虽说我年纪小头发少,戴不上,可以留着过几年戴呢。”
“哎哟。”凤鸾揉着头皮,嗔怪道:“头发都给你揪断了。”
端王妃训斥女儿,“没规矩,哪有自己动手动脚的?不像话。”
“没事,没事。”凤鸾反而护着惠姐儿,笑道:“闹着玩儿的,不当真,我并没有生气。”她嘴角弯弯,“不过是一支金步摇罢了,我一早就打算送给惠姐儿的。”
惠姐儿得意道:“对了,凤侧妃最大方了。”
眼前一副合家团圆欢乐的场景,萧铎只觉得头痛,拿眼去瞅那捣乱的某位,人家视线根本不接,只顾跟王妃她们嘻嘻哈哈说笑,正热闹得停不下来。他不免带出几分气性,自己想好一肚子哄她的话,她倒好,就是不给机会让自己说。可气也没办法,打不得、骂不得,连冷落都舍不得。
凤鸾笑道:“正好今儿热闹,王爷就在葳蕤堂一起用饭吧。”一句话,就把晚饭的时间都给占了。
用完了饭,凤鸾继续拉着贤姐儿和惠姐儿打牌,打得她们都去睡觉了,还是不肯走,“我刚才吃多了点儿,不消化,在这儿陪表姐说说话。”又道:“苗夫人得了喜讯,王爷快过去陪陪她吧。”
凤鸾这样说了,感觉是自己把人推过去的一样,稍稍松了口气。可是又觉得自己蠢,蠢到家了!难道这样就真的不一样了?这样就能说明萧铎爱着自己,是被自己推去苗夫人那里的?苗夫人该怀孕还是怀孕,而他坐享齐人之福,没有丝毫改变。
萧铎见她呆呆的,心下明白,自己不走,她就会一直赖在王妃这儿。别看王妃面含微笑很是贤惠,只怕心里早就笑掉了大牙——阿鸾吃醋使小性子的模样,看着很是聪明,实际上又蠢又叫自己心疼可怜。
不想让她再这么强颜欢笑装下去,他起身,“你们聊着,我先去浮翠阁看看。”
说是看看,但是只要人过去了,就不可能无缘无故再回暖香坞,不然就是给凤鸾结仇了。再说苗夫人怀孕,育嗣有功,于情于理也是应该过去的。最要紧的是,凤鸾不想看到他,他也不知道这会儿要说点什么。
于是两人都别扭着,萧铎去了苗夫人的浮翠阁,凤鸾在葳蕤堂说了一会儿话,自己闷闷不乐地回了暖香坞,然后又是一个人独自呆坐。姜妈妈和宝珠等人轮番进来,都是想劝不敢劝,怎么劝?不论怎么劝,都改变不了苗夫人怀孕的事实。
王诩清澈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侧妃还没睡?我找了一本《无量寿经》给她翻翻。”
红缨拿了佛经进来,按照他的意思展开了,轻轻用镇纸压住,指了指其中一行遒劲有力的小字,然后不言不语告退出去。
凤鸾茫茫然收回思绪,顺着她所指看了过去。只见上面写道:“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她轻轻念出声,用手指一点点摩挲,反复地看,反复咀嚼,细细体味其中的禅法真意,笑容复杂,“呵……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是啊,自己的情绪,不论是苦是甜,都只能独自慢慢吞咽下去了。
王诩微微皱眉,他并不方便插嘴她的心事和感情,只有送上佛经真言给她看,但愿她能自己想得开,解开心结。眼下佛经既然已经给了,他便不再多留,欠了欠身,便要告退而去。一抬头,却发现她转眸朝自己看了过来。
美人犹如雾里看花一般遥不可及,明眸似水盈动。她看着他,眼泪好似圣洁的泉水一般轻轻滑落下来,晶莹剔透的泪珠儿挂在她优美的下颌,久久不肯坠落。
砰!那轻柔细小的泪珠儿,跌落在王诩的心湖,荡起一圈圈心潮不平的涟漪。
次日清早,萧铎直接从浮翠阁赶着去上早朝了。直到快晌午了,总算准备完皇帝交代的大事,然后又到兵部、吏部周旋了一圈儿,才匆匆回府。
第一件事当然是直奔暖香坞。
隔了一夜没见到她,今儿得赶紧哄她,还有另外一件比较着急的事,得先跟她说了。好在今儿她没有赌气再去葳蕤堂。萧铎直接进了寝阁,看着身穿鹅黄色细绢云雁细锦衣的佳人,面色平和、温柔似水,不由微微怔住。不过一夜不见,她就有了某种说不出的细微不同。
“王爷来了。”凤鸾笑着起身,迎接道。
萧铎试图从她的表情和眼里看出什么,却看不出,笑靥如花的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娇柔可人,声音绵绵的,却没有昨天那种伤感的气息。
她这是想开了,还是死要面子不肯露出来?
不知为何,昨儿她那样赌气耍小性子的样子,虽然叫萧铎烦恼,但却欢喜。今儿这样云淡风轻了,他反倒有点不适应。
萧铎不免摇头笑了。这是怎么了?难道还非要两个人赌气才有趣儿?又不是小孩子。
“哎,小傻瓜。”萧铎将她揽进怀里哄道,“不就是苗夫人怀孕吗?也值得你这般牵肠挂肚、揪心揪肺的?她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了?我心里装着的人是谁,难道你不知道?”摸了摸她的心口,“你啊,就是喜欢胡思乱想。”
凤鸾微笑看着他说,并不打断,等他说完了才道:“我知道的,王爷心里有我,待我至珍至宝,远非别人可比。”
“知道就好。”萧铎在她手上亲了亲,笑道:“你说说,这几个月我是不是没去找过别人?就算王妃那边,我也只是过去点卯各睡各的。我都为你守身如玉到这种地步,你还着恼?真是小没良心……”
他满嘴甜言蜜语,脉脉含情,凤鸾却不是很想听,但是又不好拒绝,只淡淡道:“我就是一时闹别扭转不过来,睡了一夜,又被姜妈妈她们劝了劝,已经想开了。”继而笑笑,“当初是我把昊哥儿的襁褓给苗夫人的,她是沾了昊哥儿的光才怀孕的,回头我得找她要谢礼去。”
瞧这光景真想开了?萧铎心下怀疑,不过眼下没空一直纠缠男女之情。
凤鸾打量着他的神色,问道:“王爷有事?”
“是啊。”萧铎拉着她坐了下来,“皇上让我办差,要去旧都一趟,大概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唔……”他沉吟了下,“你别担心,我会尽量赶在八月十五回来,除了过中秋节,还有昊哥儿和婥姐儿的周岁生辰。”
“你要去旧都一个月?”凤鸾微微意外。
“是啊。”萧铎温和地安抚着她,“放心,忘不了你们母子几个的,孩子们的生辰礼也忘不了。另外,我等下会交代长孙嬷嬷几句,有她照看着,王妃那边应该稳得住。”
凤鸾轻轻摇头,“没事,我自己应付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