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天下最美神农架
8149900000024

第24章 向生活学习

文学说到底是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还有一个立场问题,三者缺一不可。但对我来说,写什么的问题可能是最急迫的。我感觉到生活的枯竭。至于怎么写,我写小说二十年了,至少还知道小说怎么写吧。但是没东西写,生活的库存没了,于是我要求到神农架去。我和神农架很投缘。我想写远离现代文明的农民,他们在深山里可能更能反映现实生活中两极分化的现状。你可以写白领,写大款,我呢?走向另一个极端,写贫穷的人群,这也许对我来说更适合一些。

我的《松鸦为什么鸣叫》,不是空穴来风。作家当然都有想象力,但像我这个人想象力并不怎么出众,不像莫言他们,他们属于天才,有着丰富的想象力。而我的想象力非常有限,尽管虚构一个故事也可以敷衍成篇,但我认为还是老老实实向生活学习,在生活里找灵感。北京的朋友说,像梁××最好不要写农村题材小说了,说他在小说里居然出现了乡长向镇长汇报这样的笑话。其实,我感觉这样的笑话在我的小说里也快要出现了。比方说,你写农村题材小说,你知道什么是“三提五统”吗?你知道农民每年每亩田要交多少钱?平原交多少?山区交多少?其实我们有时有点胆大包天,不知道,也敢瞎写。关于《松鸦为什么鸣叫》,是这样产生的:一次吃饭,一个公安局的朋友告诉我:神农架一个路段老是出一种很奇怪的事故,总是翻车、死人,又有人好像活菩萨从天而降,于是我决定去采访一下那些活菩萨。我采访了不少。到那年年底,12月20日的时候,大雪封山,离我挂职只有10天就要结束了。我觉得还有一些问题没有弄透。我要把这个东西写好,还缺一些素材。诚然,我凭写小说二十余年的惯性,写出来是没问题的,可我认为还是应认真一点。去那个地方要翻过燕天垭,冰雪太厚,一般的车不敢走。我找林区办公室要他们给我派个车,结果他们不派,说:我们要对省作协负责,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交差?可我铁了心一定要去,否则回去后什么时间再来呀?我就到街上去找车,找个体户的小“轻卡”,谈价40元。我说:你敢不敢开?他说:你敢坐,我就敢开!我说:你敢开,我就敢坐!就赌了一把。开到燕天垭时,刚滑下去一辆大货车,滑去100多米,真是惊恐万分,非常恐怖,这些都成为我《松鸦为什么鸣叫》中的细节。所以,没有生活,就没有一切。你吃了多少苦,就会得到多少回报。关于《狂犬事件》,我已在武大的《写作》杂志上发过一篇关于此小说的写作缘起。这也是从生活中来的,是神农架多年前发生过的一件真事,在靠近房县的地方,在80年代末,出现了一个狂犬咬死咬伤人畜的大事件。而在神农架时,我最怕的是狗。神农架的野狗是没有经过调教的,像狼一样。有一次,我跟胡崇峻两人到赤马灌去,赤马灌是老胡的势力范围,他常去的,可狗还是咬他,咬得非常凶。有一家有三条狗,像三条大狼。我们离开那家很远了,它们突然从另外一条路出来把我们堵住了。三条狗同时扑来。那真是恐怖;那狗特别聪明,绕了一大圈,还是把我们追上了。还有一次,我和但部长等三人去桂竹园,去打豹英雄陈传香村里去,要走两天。走到第一天快天黑了,我们到路边一家门口休息,也没看见狗,一会忽然从厨房跑出一条狗,也不声张,就朝但部长一口,咬得鲜血直流。我说:你赶快回去打针,我们今天不去了。他说:不要紧,我们经常被狗咬,神农架的狗绝没有病毒,不像你们城市的狗,乡里的狗非常干净,比人都干净。这篇小说在上海获奖时,我看到一个评委的发言说:作者的知识面非常丰富。其实哪里丰富呢?都是现炒现卖。我找过闹疯狗的村子的村长,找过被狗咬过的人,找防疫站,还找了很多资料。我在《写作》上的那篇文章里说:虽然《狂犬事件》小说已经写完了,如果再要我写关于狂犬的散文,我的资料还可以写二、三万字。再讲今年发表的《马嘶岭血案》,它反映了农民与知识分子的关系,不是以前小说所写的哪种虚伪的关系。特别是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已到了危急的关头,已有了巨大的鸿沟,越来越严重了。现在的知识分子越来越富有。华工一位教授不是被农民杀掉了吗?作家戴厚英不是被农民杀掉了吗?还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这不是有仇,而是社会有一种可怕的潜流。这事也是在神农架发生过的,在很久以前。我采访了不少时间。主要是我不太熟悉地质工作者,只有到地质大学去采访,去借资料。还几次参观他们的地质馆,仔细辨认鄂西北的矿藏,以及怎样发现金矿,需要哪些仪器。最早听人讲农民为什么要杀掉那七个踏勘的技术员呢?因为当时的海拔仪是个圆东西,农民很好奇,想看一下,一个技术员吓唬一个农民,说:你不能动它,它值两万多块啊。六十年代两万多块是个天文数字,这个农民就想把这个东西搞到手,卖掉后一辈子吃喝用不完,就是这个原因把技术员们的命送掉了。这故事很真实,绝没有胡编乱造。现在的农村小说也有很多胡编乱造的。不懂农村写农村。我看到一篇文章,是上海的作家,他说我跟农民很接近,我有很多民工朋友,因为身边有很多民工。我认为他是在说谎,民工不等于农民,他们现在没从事耕作,而且他真的会把民工当朋友吗?绝不可能,你只会防范他。除非你到农村去,你可能和山里的农民成为朋友。所以,对我这个写农村小说的人来说,只有老老实实向生活学习,真正进入到乡村的腹地,甚至需要去访贫问苦。那些真实的生活,贫困的生活,是你在城里绝对感受不到的。

最后,我想说,怎么写的问题,我认为也非常重要。还有作家的立场也是相当重要的,作家的立场影响他对生活的取舍,影响他的语言、风格,还影响他对生活的态度。但生活更重要。我认为,生活会给予你灵感,给予你温情、感情、深情,绝不会寡情、薄情和虚情假意,真实的生活绝不会让你满纸胡言乱语,生活给我们生活的真谛,给我们雪亮的眼睛,看清这纷扰的世界,然后保持清醒的头脑,下笔才充满了力量。最后,我用巴尔扎克的话作为结束,他在一百多年前说:生活是最过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