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在中(以下简称石):在我们“新世纪”杯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评奖会上,您说过,一个写作者,最重要的是看他对底层人有没有同情心。我觉得您的这种说法很有深义,请您展开谈一谈好吗?
陈应松(以下简称陈):同情心不仅对一个作家很重要,对任何人都同样重要,而作家,我以为,同情心是他写作的出发点,也是作品的归宿;是创作的方法,也是文字的灵魂;是灵感的来源,也是思想重量的巨大法码;是语言的风格,也是道义的本质。如果这几句话不太直白的话,我可以换一种说法。作家假如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他如何能够发现创作的题材?他关注什么呢?并且怎么样投入他的感情?现代生活的问题是:我们可能会被报纸、电视等传媒工具的许多表象所迷惑——因为身处繁华的城市,或是写作者们大多养尊处优,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即使我们看到了一些打工仔打工妹致残、烧死的新闻,看到了矿工一次就活埋几十人的消息,可是因为这类事情太多(在全世界最高,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们的感觉近乎于麻木了,见怪不怪。在有些发达国家,死了几个人或十几个人,会全国下半旗致哀,并宣布为全国哀悼日,在我们这里是不可想象的。这样一来,使我们对苦难(底层人的苦难)再也激不起感情的波澜,冷漠成为一种时代的流行病,想一想这是多么可怕。也有作家声称是在写底层人,甚至宣称为八亿农民写作,可他们剔着牙花子的写作字里行间看不到农民的疾苦,并且处处在劝告农民或者下岗工人忍耐,还说这是改革的阵痛,要触及到一部分人的利益。但是,我们要反问一句:改革为什么要触及贫困者的利益而不触及贪官污吏们的利益呢?
好了,还是回到文学的同情心上来,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并不只有现实主义作家们具有同情心,比如巴尔扎克、福楼拜、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基斯,还有写《红字》的霍桑、《红与黑》的雨果等,连浪漫主义作家和自然主义作家也对劳动人民给予了深深的、刻骨铭心的同情,比如左拉,比如吉奥诺,以及吉奥诺的学生卡里埃尔,《巴黎圣母院》作为同情心的伟大浪漫主义小说典范,让我们看到了人类对美、丑的终极定义,而这个定义被称为“雨果定义”(我自己的看法),吉奥诺对法国最贫瘠地区劳动人民所投注的感情,注入了强烈的人道主义色彩,深深地打动了我们。而现代派作家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中对弱者心灵的内窥,实在让人叹为观止,让我们的灵魂得到了洗濯。在中国也不乏这样的大家,古有杜甫,近有鲁迅,今有张炜、莫言、韩少功。同情心在我们(和前苏联)的教科书中称为人民性,在基督教国家称为人道主义,在佛教国家称为善。记住,要同情,不要冷漠。为了说明这个观点,我愿意引用几段名言。
画家达·芬奇说:“最富有同情的地方一定有最深重的苦难。”美国思想家和散文家爱默生说:“物资的贫困是滋养美德的沃土。”法国作家卡里埃尔说:“贫瘠的土地可以使悲惨的命运处于纯洁和神圣的状态。”福克纳则说:“没有爱、廉耻、怜悯、自尊、同情和牺牲等普遍真理,一篇故事便会昙花一现,注定了要被遗忘。”记住这些话吧,中学生朋友和少年作家们。
石:您读中学的时候,读过哪些书,写过一些什么样的作文?请您回顾一下,让我们的中学生读者了解一下您当时的读写情况。
陈:我读中学的时候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但这并不妨碍我阅读大量的文学作品。从小学开始,我就读了包括当时流行或暗中流行的所有小说,像《红岩》、《红旗谱》、《小城春秋》、《三家巷》、《铁道游击队》、《欧阳海之歌》、《艳阳天》、《金光大道》、《西沙儿女》、《虹南作战史》、《渔岛怒潮》……有时候是买的,有时候是借的。我上高中时,一个星期家里给我一块钱菜金,但我几乎每星期都挤出几毛钱来买一本鲁迅的书,现在这些书都保存在,完全是从牙缝里夺来的。高中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唐诗三百首》,这是我开始写诗的突发性触动。
决不自谦,在高中我的作文就很出色了,小学时我的作文就在全校大会上由老师当范文读过。我们那时上高中,主要是学工学农,做作文总是与这些联系在一起,我最擅长的是描写工厂、农村四季景色、劳动场面,老师在我的作文上总是打许多红杠杠,表示是精彩句子,并在旁边批一些:“很美”、“言简意赅”等等的褒语。记得有一次我写一篇支农的作文,竟被两个同学照抄上交,结果他们被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我对议论文也很喜欢,那时主要是政治运动,批这批那,在议论中,我喜欢用反问和设问句。只可惜“文革”爆发时我还小,若早生几年,我一定是一个舌战群儒的大造反派(笑)!
石:您说《唐诗三百首》是对您写作的突发性触动,它还包括鲁迅的作品吗?
陈:我家比较贫困,父母皆不识字,加上当时古典诗词都被禁了,只能读毛主席诗词。直到有一天,我高中的语文老师把我叫去,他从床垫下抽出一本《唐诗三百首》,偷偷让我读。我读过之后,才知道这世界上有如此美妙的诗歌,我至今还记得读到《将进酒》、《蜀道难》时的狂喜,岑参、王维、李商隐等人的诗歌都让我震惊,可见,老师的有意引导也是至关重要的。至于鲁迅,我最喜欢的是他的《野草》,也曾经模仿过他那种孤峭、冷寂、清美的笔调写过一些小散文,他的杂文的犀利、幽默,甚至刻薄我以为对写作都很有用,当然,鲁迅文章的思想性也是很能武装人的。
石:您是一位诗人小说家,您的每一篇作品都充满诗意,请您谈谈您的美学追求,好吗?
陈:为了避免对中学生的误导,首先我声明,一个作家的美学追求不是事先预设好的,是在慢慢的创作实践中无意形成的,是摸索的结果,写到后来,作家会自然地呈现一种风貌,而且很难改变,这就是被称之为“风格”或“美学追求”的东西。
不光是诗,我认为散文对于一个小说家也是很重要的,一个作家应该什么都能写,在俄罗斯,小说家和散文家都被称为散文家,你很难说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和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是小说还是散文。我倾向于小说是应该具有诗意的一种开放性文体,随着中国白话小说近百年的探索和发展,小说写到如今,不光有了诗的成份,而且还有了思辩色彩,有了学术性,比方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暗示》,张炜的《能不忆蜀葵》等。小说被大大地丰富了,不止是故事、人物、语言等要素。我坚信一点,要使小说有与众不同之处。现在小说泛滥成灾,各种读物、音像制品也泛滥成灾。能给读者带来审美愉悦是越来越难了,你靠什么写作本钱在这个天才辈出的文坛立足呢?这确是一个很让人怵心的问题。那么,你应该有你的“杀手锏”,我认为,诗歌(当然还有散文)的一些独到心得会助我的小说一臂之力。
石:能不能结合您自己的作品介绍您的写作经验?
陈:这实在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我相信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巴尔扎克说:“生活是最过硬的。”这话永远也不会错。要像一棵植物一样在大地上汲取营养。每一篇作品的写作初衷也许不同,但根本的写作经验是一致的,即:熟悉生活。近来我写了一些受到好评的以神农架为背景的小说,如《豹子最后的舞蹈》、《松鸦为什么鸣叫》、《云彩擦过悬崖》和《狂犬事件》,这些小说闭门造车是弄不出来的,不管你有多么了不起的想象力也解决不了问题。编作品和写作品是两回事,必须老老实实地向生活求教,比如说我在《云彩擦过悬崖》中,用了几千字的篇幅写高山上的各种云彩,被评论家形容为此篇的“华彩部分”,如果把它拎出来就是一篇别具一格的散文。但是,这都是我长期的积累和向农民求教的结果。不要太相信才华,才华在写作中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才华是小聪明,有生活并能准确表达这种生活的才是大智者。
石:最后请您对当下中学生的阅读与写作,谈点您的看法和建议,好吗?
陈:我的孩子是学理科的,但我要他读了大量的杂书,他读的古典名著比我这个所谓的作家还多,光是《三国演义》,他就读了7遍。一本柏杨的《中国人史纲》被他翻来翻去,因此,谈起中国历史和历史人物来,我相信他是一个高手,在任何场合,他都不会输了文科生,这对一个人的自信心非常有帮助,所以,多读杂书,是我对中学生的希望。课程虽然紧张,又要高考,但读点杂书对放松精神以及触类旁通也很有益处。至于中学生写作,虽然出了不少少年作家,我认为这中间有炒作的成份,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路还长呢。作家一定是思想家、杂家。曹雪芹是个中医高手、烹饪家、美食家和诗人,这是毫无疑问的,吴承恩是宗教研究家和诗人;当今的作家如韩少功要他在大学教一门“中国思想史”或“当代西方哲学思潮”,一定比教授讲得还精彩,张炜是研究秦代徐福的顶极专家,如果要他去美术学院教一门“西方现代美术”,肯定也会爆堂。因此,我希望中学生朋友好好充实你自己,在创作上不要急于求成。记住一句成语: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