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使你的作品丰富无比,你必须有丰富无比的个人历险生活。委琐、无聊的生活必然产生委琐无聊的作品,苍白的人生态度产生苍白的小说。
强调个人经验的介入,在当前的写作中尤为重要,对现实主义,我们遵循的是它的精神,而不是它的形式。高尔基说的现实主义正是它的精神,他说现实主义就是真实地、赤裸裸地描写现实。
中国百年的白话小说发展到如今,已经趋向成熟,小说家更加智慧。就是现实主义也显然不同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现实主义,它显得更有力量,更有气度,更结实、更深刻,更有世界性,更像文学,更具有民意的立场。
态度决定一切。我在写神农架——或者说写大山之前我已经意识到了写大路货永远不能写出好小说,要写就写点珍稀的,写山就写到大山腹中,写水就写到水底深处,写天空就写它个黑云翻滚,写大海就写它个巨浪滔天。何必温文尔雅,礼让三先,写作不是开会,不是领导接见,写作是战斗,文学是火器——这话是马尔克斯说的。来一点小幽默,来一点小象征,来一点小哲理,来一点小诗意,来一点油滑,来几分胡话,来几分先锋,你不阴不阳、不明不白地待文学,文学最终也会不明不白地待你。
在鄂西北大山的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我看到了苦难是怎样磨砺着人的。石头上能生长什么呢?坚硬的,被风刮得干干净净的石头一定有什么使我着迷。石头生长着苦难,苦难生长着道德,完成并坚守它。生命就是冒险,深藏,默默的抗争,这一切用文字写出来,用石头垒成的文字写出来,将是十分壮丽的,也是强壮的,有质感的,饱含深情的。
文学其实并非文学,它可以是人生,命运和历史,但决不是文学。小说写到如今,我私下感到,文学是一种对生活的经验性的总结,文学表达了你的希望,你的绝望和你的唾弃,文学是一种爱憎分明的东西。文学是对生活概貌的一种认识,它的出现,直接表达了我们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文学不是暖昧的,绝对不是,文学不是休闲的,不是时尚,绝对不是,文学是永恒意义上的东西。
高超的作家要让大地发言。他必须忠于真理,唾弃虚伪和权势,变得分外朴素——他的写作愿望和讲话方式;他必须倾听大地在蹂躏中的呻吟,转侧中的呓语,愤怒中的吼叫和幸福时的呢喃。大地本身就是如此。
一个充满了内心定力的的安静的作家,他必须弃绝城市浮华生活的无聊煎熬,沉下去,用全部的心灵去感知大地的深度与炎凉。他必须放弃琐屑的人际关系,走向熠熠闪光的山川草木。……沉下去,沉入你心中的神山、灵水、圣土,贴近那感动的源泉,生命的根基,用人性的悲悯来书写那儿经受的所有不幸、苦难与欣悦。高山与大地的那种幽淡无华、荆棘丛生的卓绝之处,可能更宜滋养我们生存的信念、思想和品质,使我们的作品更有力量,更大气,更丰厚、丰沉、丰富、丰满。
我愿意和那些被传媒和时尚抛弃与遗忘的山冈分享它们落后、过时、粗糙的幸福,并且相信这种幸福是永恒的,站得住脚的,优美的,甚至可以达到文学上的壮丽和动人心弦的境界。
如果没有大地的支撑,你将失去叙述的力量,失去柔软的心,失去思想的根基、叛逆传统的勇气、分辨是非的能力,甚至失去写作的冲动。
小说是为灵魂的倾吐而存在的。失去了这种倾吐,小说是黯淡无光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我心目中的英雄就是那些高耸入云的石头,它年复一年地磨砺我们的道德,喂养着人与牲畜,让被现代文明碾碎的东西悄悄保存在它的上面,成为风景。
在变得越来越深入的苦难面前,作家要有十倍的勇气才能写出生活真正的真实。
如果说我有一个梦想的话,那就是用我们的作品重新构筑道德。尤内斯库认为真正的创作动机“是要大家分享存在的惊栗和迷惘,是向上帝和其他人呼喊出自己的愤怒。”那么在这种状态下诞生的作品,肯定是道德品质纯正的作品。
作家应该把自己融入时代的激流。然而,在这个时代的激流(而非岸边和凉亭)里挣扎和搏击,如果没有个人的呼喊,又怎么能够显示激流的形态、他的灵魂的战栗、遭遇和命运呢?哪怕是撕心裂肺的呼喊或呻吟,都能显示激流的存在与氛围。而在岸边踱步——企图以不必费力的时髦写作、惯性写作、跟风写作来分取文学一杯羹的作家们又当别论。
以不伦不类的讽谕作为寓言,企图逃避批判的责任(批判自己和社会),放弃道德的尊严。放弃泪水,拒绝激情,难道文学的根本已经被怪诞的时代更改了吗?我看见力量正从我们的双腿间被猛然抽走了。
作家是一种悲惨的遭遇。他在唤醒陈旧文字的同时,要用自己的血重新洗一遍社会的罪恶。更痛苦的是,他要洗刷社会的平庸,他要掰开社会的口,让它发出稀有的声音。
为了揭露生活中的阴暗,我们将绕过千山万水。
我要战胜那个与构思一起过早到来的灰暗时刻,击中不公社会的疼处,解除时尚强加给我的魔咒,否定特权,只有风云激荡的语言才能拔起我心中的锚,怂恿我抵达凶险的彼岸。这是唯一的选择的权力,它跟我生命中偶然出现的、难以理解的暴虐同祖同宗。
攀附在社会权力上的写作,犹如鸣锣开道的衙役,要别人肃静和回避,最后呢,他的文学变成恭立一旁的棍棒,随时准备一声令下,击打那些冤屈者。他的“语言”正好让权力下手。
我为写作带来的孤独和富有心存感激。生命不可以独行,而写作完成了这样的奇迹。
小说究竟如何成为它的道德责任和痛苦精神的载体,它究竟有多少倾吐的份量;是靠字句的无聊堆砌还是靠词汇的艰难发现;是靠眼泪还是靠唾沫;是靠猎奇还是靠体验;是靠挖掘历史有意掩埋的残灰还是靠电视上统一的口径?
面对生存,写作的人希望成为圣者,为上帝赋予我们人类的苦难和幸福立言,为浮华和破灭,为无休无止的劳役立言,为这个永远也弄不明白的世界立言。
苦难总是在压抑的背后。没有畅快的苦难,也没有富足、整洁和文质彬彬的苦难。苦难是粗粝的,是悲愤的,是忍受和承受,是在一些混乱和低下的生存当中,在命运里,在繁重的劳作里,在愚昧和寒碜里,也在真理里。“让苦难有出声的机会,是一切真理的条件。(阿多诺)”把眼睛朝下,向他们递过笔,或者,把他们的心放在你的墨水里浸泡。歌唱苦难吧,这不是一个过时的废话,让所有所谓的新观念,从人家的书本上抄来的似是而非的理论走开,让语言走开。只有劳动才是这个地球的生机,是命运挣扎中最动人的部分。
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字呢?这是一个巨大的问题,也是一个常识问题。
浮出时尚的泡沫需要勇气,更需要力量。以故作清纯的面目取悦时尚,以一个活得有滋有味的时尚的美食家,为我们的世纪掩饰罪恶,掩饰悲痛、黑暗和祸心,而将正义、愤怒调制成一盘时令小菜,这种人是可耻的。
新一代作家正在大肆逃避现实犀利的思想,借用诗的皮毛包装一种叙述文字,然后在黑暗中拼命地打蜡,以为发出的光就是文学的光。其实,文学的光除了棱角分明的良心外别无其它。
为了使谎言变得习以为常,艺术需要不停地、数十年如一日地重复某一个主题;为了使美丽但不真实的事情存在,艺术拿起它假惺惺的笔来。
在一个寡廉鲜耻的时代,艺术不需要伟大的榜样。艺术从市侩中狂妄地走出来,担当起传教士的角色。
不要将思想藏藏掖掖,这对文学没有好处。
作家就是抢在别人之前,说出了那句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