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人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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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无鼠之家(二)

这事格局就出来了。事情就这么了。燕桂兰嫁自己,省了为娘的一桩心事。当然对方也满意。没有不满意的道理。后来阎国立驮儿子来过一次,说是镇上有好看的电影,让孝文陪她去看电影。孝文抠下了他爹的钱,没用出去。要他们下馆子的,却是在路边馆子吃的面,燕桂兰还点的是碗素面,说牛肉咬不动。那就素面了。这阎孝文全依桂兰的。在电影院两个人规规矩矩坐着,阎孝文一言不发,与燕桂兰保持一定的距离。这燕桂兰急的,就把胳膊肘儿移过去,越过了扶手线,那男将却躲她哩。不伤心,很高兴。没有花花肠子。这很好哩。这才是她想要的男将。唉。燕桂兰坐在黑暗里,闻到旁边男人身上一丝淡淡的农药味,心想是灭鼠匠的儿子,那气味一定与他家配制的鼠药有关哩。

但事实并非如此。

阎孝文生于七0年代初,是野猫肆虐最严重的时候,也是农药使用最严重的时候,而且都是剧毒农药,像乐果、甲胺磷、甲拌磷、对硫磷等。农药因雨水大量地流入堰塘,加上阎国立等回乡知青开始研制杀猫的毒药,一些试验器皿的洗刷和试验尾水也流入堰塘,周围一些人家的吃水都在此塘,因而那几年几家出生的伢子都有一股农药味且爱躲门旮旯儿。直到后来一个县里来的驻队干部发现此水已不能饮用,便要求周围住户到野猫湖挑水食用。自阎孝文之后的他的两个妹妹,才恢复了自然的花容月貌,身上也就有了莲荷清香。

野猫湖蒿菰苇蒲,菱藕荇藻,红鲤白鲫,乌鳖黑龟,是个大粮仓,啥都养人。这里的人如不聪明过人、水灵超群才怪哩。作为老大的后面还有两个妹妹,有什么东西可吃的总是让给她们,而且父母也总是向着小的,并且因他常转不过筋而打他,让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忍让和柔弱。那两个妹妹便更加有恃无恐。有一块肉在碗里,也会被她们抢走。两个凶悍的妹妹还时常抓他的头发踢他的裆。十六七岁还如此。十三岁他就下学放牛,带他的妹妹。因为父亲卖鼠药,母亲要下地,两个哭闹成性的妹妹就没人带。在他的妹妹们还很小的时候,在摇窝里的时候,他就是专业的摇摇窝哄睡人。有一次实在太困把摇窝摇翻了,妹妹摔到地上,遭到父母毒打。父亲把他的腰打歪了,歪歪扭扭生活了两个月,腰才正过来,谢天谢地,没留下什么后遗症。这得亏他母亲给他擀酒火,就是用一个煮熟的滚水蛋,点燃白酒,沾上酒火,在受伤的部位反复擀动。

长大后他成了一个泥活家好手,农活样样都会,不学就会,一看就会。并且亲土,爱到泥巴田里琢磨,一个人。特别是耕板田。冬天耕板田越冬叫还冬,要耕好,特别是一些死角,一般人是耕不出的。还冬耕板田与春耕完全不同。这么说吧,春耕是耕穿脊,还冬是耕蓬脊。所谓穿脊,是来回两犁间不留生地,厢垄平坦畅亮,两档头要先耕,让牛上垄时践踏把泥巴踩烂。而蓬脊就是来回两犁间留一尺宽的生地,厢垄窄,厢沟深,犁出的大土垡呈龟背形,两头留到最后耕,叫枕头厢子,这样有利于滤水沥干,厢垄保持干燥,让越冬作物茁壮生长。所以秋种的油菜地不需耙的,一个冬天,风霜雨雪,土垡自然风化酥松成颗粒状,春雨一来,极易得墒。深耕后且将越冬害虫暴露在表层,让其冻死,来年虫害少。

阎孝文弄鱼也是一把好手,比野猫更行。常常不声不响地从外头拎回一串鱼来——或捉或钓,或叉或罾。还有大鳖,还有鳝鱼。犁耙水响耕水田时,犁尾吊个鱼篓,田耕完了,鱼篓满了,都是鳝鱼。最绝的是每逢大雨后,去棉花田捉鳝。那不是鬼扯吗?棉花旱地哪有鳝鱼?这是他发现的秘密。每逢大雨之后,凡与水田相邻的棉花地沟垄中就会积水,而水田里的鳝鱼就会出动,是来吃棉花地里被水浸泡出的蚯蚓的。还有各种棉蛉虫、卷叶虫、盲椿象、青虫、金刚钻、造桥虫。这些鳝鱼个大,主要是乌鳝,要用踩耙在沟垄里拖,往往一耙就可拖出四五条。在老黑堰村,只有阎孝文知道这一秘密。如果不是对田野整天注视和研究的人,是断然发现不了这一秘密的。这也算是大地和田野对热爱它的人的一种犒赏与馈赠吧。

踩龟也是他的一绝。每当稻子成熟的时候,我们的阎孝文穿着套鞋,去水田埂上踩龟。这些王八爬上田埂吃悬垂下来的谷穗。不能有亮,黑灯瞎火的,踩到一个硬物,必是龟,就这么简单。这些龟放在家里的水缸里养着,根本吃不完。到了过年,就寻思着将它们送给亲戚。按照孝文喜欢的顺序给大大小小的龟贴上纸条:二姑、三姨、小舅、姑婆……后来送到别人家,结果进门忘了撕掉纸条。结果是,让他的爹到处去赔罪……

阎孝文未有走出过家门,想去打工打不了,他家的责任田把他捆死了。再者他听他爹的,绝对服从。棍棒底下出孝子。小时候他爹总是打他,饭没烧好,鸡上了桌,把裤子弄破了,揪着他耳朵在家团团转,有时候让他一跪一夜。

燕桂兰嫁过来,是用又开始时兴的红轿子抬来的。荆州地方有古意,复古很盛。这也是阎国立一手选定的。他当家,一切他决定。再说轿子比轿车便宜,且是通过一个卖鼠药的朋友介绍的,有优惠。抬轿子的人也是一些灭鼠能手,满身毒气。轿子里的燕桂兰抱一个尿罐,且是陶的,规矩如此。

这没有什么稀奇,一般农家操办的规格。到了村里,阎家不出五服的亲戚,还要是男将,开始用人来接传新娘。抱着传,脚不能落地的,这叫传代——传宗接代。新娘子抱着尿罐,男人们抱着新娘,不分辈份、长幼。看谁抱得紧些。也有出咸猪手占点便宜的,手到了新娘的胸脯,假作抱不动,吃力的样子。也有真抱不动或紧张的,到了一个堂叔手上,新娘脚落了地,传断了。这就晦气,马上放鞭冲一下。到了公老倌子(公爹)阎国立手上,那是不能掉下的。路给他准备得长,还化了妆,脸上涂了锅底灰,衣领后颈里插了个灰耙子,表示是个扒灰的,烧伙佬。扒灰的阎国立抱着这个沉沉的媳妇,心里有成就感。这是自己卖鼠药捡来的一个媳妇,就是自己的财产了。包括填庚、拜亲、报期、过礼四道坎儿,花了一万多块,全是三步倒换来的。嗯,还沉,这媳妇,沉就值这个价,没吃亏。抱着媳妇,媳妇身子软绵绵的,就像一团棉花,还有热度,还有很生疏且好闻的气味儿,这气味属年轻女性的。太沉啦,往下坠,就往上蹾,不然落地就不好了,蹾着的时候脸碰上了脸,不经意的,这不好,误撞的。嘴还沾着了那脸哩。好在暮色苍茫,人们喊喊闹闹的,这一万多块钱我满意啦,还嘴上贴了一下,今天说什么也高兴万分,喝了个红猴屁股脸,差点喝出脑溢血。传给儿子。咱阎家就要人丁兴旺有后啦。

报期的日子是与燕桂兰商议的,燕桂兰也精心算计过。原因源于她十五岁时一次悲惨的经历。那一年夏天她小小年纪就下湖砍青。到了湖上,四野无人,砍着砍着突然天昏地暗,惊雷滚滚,闪电如剑,接着瓢泼大雨临头倒来。一时她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哭爹叫娘。无奈天地昏暗,只有被雷打死的份了。这湖上常有人畜被雷劈死。就在雷雨中无助号哭之时,陡然看到不远处的湖边有条鸭划子。她不管是不是幻觉,就拼命朝那儿跑去。她跑过去就往划子上跳,划子有篾蓬,谢天谢地啊,她有救了!她喊:“有人吗?有人吗?”一个中年男人伸出头来,是个瘌子。她不认识这个男人,可知道他常在这一带放鸭。瘌头一招手,她就钻进了篾蓬里。浑身湿透了,一团发抖的肉。那瘌头好热情,说,你咋还在湖上哩?小桂兰只是哭,这男人就过来要她换衣服,说会着凉的。还扯她的衣服。小桂兰抱着膀子哪敢松,这可是少女的禁地。瘌头欺负一个吓呆了的小孩子,硬是扯下她的衣裳,还要给她擦身子。小桂兰抢过她的湿衣服就要往外头钻去,上岸去。哪管它外头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要遭雷打的,不能走!危险!要打死人的!”这男人喊,拉她,吓唬她。她哪敢不止步,只好被他按在了船舱。事情完全坏了。趁人之危,那又怎样?避了雷劈,失了贞操。一生的悔恨。这事儿男人咋要压在女人身上哩?她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