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别人不知道。因为他清楚桂兰家事多。一个弟弟常年不工作,东游西荡,结婚后饭都没吃的。有一年过年,跑到姐姐家也就是阎家住了半个月,一家三口,住到正月十五,把阎家的一头年猪都吃完了。住得姐姐桂兰都没脸了。谢天谢地,这个弟弟偷人家摩托抓了进去。还一个几近瞎眼的妹妹。还有个脑壳不管用的娘。这个曾经的村妇女主任,老党员,因脑袋遭击后,有痴呆的趋势。家里来人就问是不是通知她去党校学习的。别人就只好说你现在正是在党校学习。知道她这毛病后,村里有时会给她送些《共产党宣言》、《邓小平文选》、《三个代表干部读本》等小册子。燕桂兰回娘家去看母亲时,也会带些这种书回去,不过都是在老黑堰村委会拿的。弟弟坐牢后,村里很照顾她母亲和妹妹,都办了低保。但也不行,每次桂兰回家,阎国立都要给她一点钱,不多,二十三十,一个心意。有腊肉腊鱼,也会让她提一些去。特别是孝文弄回的鱼,连夜让她提回去。
天不知地不知鬼不知神不知的事情,发生在十三年前的一个夏天。
先说这之前。在燕桂兰的妈逐渐痴呆的日子里,在外卖鼠药的阎国立路过燕家湾时,也没少买东西去看亲家,包括找收破烂的要的一些政治读物,这让燕桂兰很感激。还有一次,阎国立去城里帮一个单位灭鼠时,也没忘了去监狱看看桂兰的弟弟,买的监狱最稀缺的香烟、饼干和酱菜,还给了一百块钱。
这年夏天的某一个时候,燕桂兰的妈在门口捧读《共产党宣言》时,无缘无故跌了一跤,就脑溢血了。登时大小便失禁,瘫痪在床,不能言语。
闻知此事,燕桂兰正在秧田里做活,爬上田埂,连脚也没洗,浑身泥巴地就要回家去。阎国立给了她一些钱,就要孝文赶快陪老婆走。可正是打火插秧的时节,秧在田里,不插下去就烂了。再者,孝文竟不会骑自行车,学过几次,因平衡能力差,没有学会就罢了。又问起丈母娘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征求桂兰的意见,她表示一个人回去可以了。家里就一个自行车,这桂兰一去,不是一两天的事,阎国立每天就靠这辆自行车四处奔波卖老鼠药,挣几个辛苦钱。于是阎国立就要小女孝霞与嫂子一起去,送到后把自行车骑回来。哪知孝霞不干,晚上雷打不动要去忏悔祷告唱诗的,就反问她爹:“你就不能送送桂兰姐吗?”为父的气极呵斥:“你说什么?你竟说得出口,我这把年纪我驮桂兰?桂兰驮我,成何体统?那就好喽,让人笑话的!”
其实阎国立长期骑车,带个百把斤的女子不在话下。他大声反对是表明态度,其实心里愿意送送桂兰。但这是让人闲话的。哪有公老倌子跟媳妇骑一辆车?从没有过,不管怎样,这是不可以的。
这事家里吵了架,桂兰坚持一个人走回去,阎国立要孝霞去追嫂子,但没有人动。阎国立只好骑车去追桂兰了。发脾气说:“不像话,你们不放过我啊!”
追到了,是往湖边小路走的。他喊桂兰,打铃铛。桂兰一看是自己的公老爹,不肯上车。阎国立说,晚上没事,这里没人的,你上来,我带得动的,早点回去看你妈。硬是把桂兰逼上了车。
晚上的湖埂小路上,水气沆瀣,水声玲玲,虽有电筒眼也不好使,两个大人压在这辆破车上,不重也不轻,路上的干硬圪砬硌得人不好受,没走几里路,叭的一下,爆胎了。不知补过多少次的胎,只能载一个人。这下咋办?湖边可没有补胎打气的地方,没个人家,只有野猫妖气腾腾的尖叫。只好下来推着车走了。不过两人结伴,夜晚也不怕。哪知这桂兰只顾用电筒照公老爹的脚下,自己没踩实,脚崴了一下,那就痛了,坐在了地上,不能行走了。
阎国立就蹲下,要给桂兰揉脚。桂兰让其揉,揉了一会,让她站起来试试,还是不行。他就说:“你坐车上我推你。”“可胎破了,没气胎要碾坏的。”阎国立说:“上来吧,这胎老早就要换了的。”拗不过,就坐上去了。没气的胎更硌人,特别是气门芯那儿,一圈硌一下,像上刀山。“不行不行。”难受着,她就说。“那你下来,扶着我走行不?”阎国立说。桂兰就溜下来,不好意思扶公老爹,后来还是扶了。这个时候有点难熬,走得很慢。都不自在。走走停停,像是送葬。这怎么行呢?又不能让她完全勾着自己的肩,这会轻松一些。阎国立这时到路边折了根不粗不细的树枝,让她拄着,好了一些。慢慢走,没话。就瞎找话,问她母亲以后咋办?妹妹找男朋友没?不过他最想问的是他最关心的事儿,往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这是一个机会,与媳妇独处的机会不多,这么走时间也长。就先从远处扯起。说自己卖鼠药不能在家里打照扶,辛苦你与孝文了。特别是你,家务事都是你做的。孝霞与她妈算是鬼迷了心窍,孝霞这伢丢了。我呢,三步倒现在查得严,整天提心吊胆的,蛮不好卖。然后就问孝文对你怎样?咱家的老巴子(老婆)对你怎样?孝霞对你怎样?桂兰说蛮好的,蛮好的。阎国立说,反正这里没有外人,问过了就过了,问错了就错了,不当真的,只当我放了个屁。那桂兰也精明,就在心里准备,说您郎嘎说啦。阎国立就说,事情哩不问不是事,问了就是事。我问过孝文的,这伢现在翻呛我咧,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就想问问你。桂兰就说,您郎嘎说,没事的。阎国立尴尬一笑说,唉,还不是我们做长辈的心里有点急的,想抱个孙伢。
这话就说了,不是问。明白了。哪知这燕桂兰没回答,沉默了一会,阎国立心想,不好回答哩。可突然的,这桂兰一声石破天惊,号啕大哭起来。哇——咿耶——
阎国立没想到捅了个马蜂窝,吓得一跳。从来没见这伢哭过的,她娘中风不能动了今天也没哭,还没说什么咋就哭得这么惨呢?
“哎哎桂兰,你这是咋的?别哭别哭,你这是怎么了,啊?我又没说个什么。不哭了不哭了!”
阎国立不开口劝还好些,一开口她哭得更畅,仿佛七月扒了河堤,甚至声嘶力竭,要准备高两个八度。有冤屈有冤屈,比海深哩。要把这些年来心中的憋屈都哭出来似的咧。
“好好好,你有啥话你说,别这么,这几年咱们家难为你了,可我们阎家没哪个欺负你呀!我们都对你蛮喜欢的。媳妇半个女。有啥话你就说……”
阎国立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女人一哭一抽泣,就蛮可怜的,好像背上全是瘦筋筋的骨头。“唉,我这说多了啊……”
这时桂兰还没有停下的意思,还是哭,呃呜呃呜的,一开口说,竟说出:“不是我的问题,是孝文……他、他有病……我的姆妈呀……”
喊姆妈去了。阎国立一听,心里一惊一噤。儿子有病?!有什么病?
“噢是这样的……查了吗?你们偷偷去医院查了的?有病咋不治咧?”
“没、没有的,是我找我当医生的表姐问了的,她说是他有问题的……”
“哦,孝文没一同去?”他很糊涂,不大相信,很急,“你表姐?她咋说的?”
“是脓精症,治不好的,我的姆妈呀!”
“脓精症?浓精症?”听清楚了,这病听说过,从洪荒里飘出来,反正是这个意思。
“就是……就是……就是那东西化不开像流的脓怀不上的我的姆妈呀……”
化不开?治不好?阎国立心中突然一阵绝望。前面漆黑一团,人都不见了,自己都不见了。
“他晓得吗?孝文晓不晓得?”
“他不晓得,我不说,我不想跟他说。他不说我,我不说他的……呜呜啊啊……说了这事好丑啊……”
阎家的香火断了。
苍凉的意绪像湖水漫过来,淹死了他,阎国立。他一下子就老去了二十岁,脚都抬不动了。他表叔在迎桂兰的那天让她的脚落地了的,断了,断了,传不下去了。还有那个工作队的人说了的,这以后肯定对伢们的身体有影响。村里跟孝文一般大的男女,有几个不育症的,也有听说这怪病的,什么脓精症、死精症、子宫发育不全、石女……
自作的孽?鼠药害到了自己?
桂兰这孩子在那里大放悲声,他心乱如麻。这孩子受了委屈,却对我们一字未吐,就让她多哭一会吧。每个人其实都很悲哀,都在死撑着,生活其实无趣,一切都是抓瞎,白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