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有泪,挖洞时挖到了自己的脚。
“爸你真不爱我了,不给我买旅游鞋了?”
“我寄,我寄钱你买。”
他赶忙去了邮局给他汇款。写阎圣武收,不写儿子。他叫不出口了。
送米送钱,就像在家的每一个星期,送了,心就安了。要把手中的钱一点不剩送去,送到那个叫阎圣武的伢手里,心才爽哩。
“爸,要交学费了,你可要寄钱别耽误我报名呢。”
他就去寄了,五百。还要加生活费,共一千。这个月不吃不喝,全寄了。抽烟抽两块钱一包的,喝酒打菜市场的散装酒,喝了头疼的那种,头疼就睡觉,啥事都不想了。在去邮局的路上也有挪不动腿的时候。后来还是挪动了。
那个瞎眼的姨妹也打来电话,她也蒙在几尺厚的牛皮鼓里:“孝文哥,我姐死了,你第一个清明咋都不回来培个坟烧点纸呢?你的心咋就这么狠咧?你是狼心狗肺,心让野猫湖的野猫给叼吃了?我姐这辈子跟你享过一天福没有?这么早就走了,你一点都不自责?还不是在你家累死的!”
自责?我自责?他愤怒。我做错了什么?自责的不是我!她累死的?偷人累死的,偷人精,连公老爹都偷。心里大喊,你这个瞎子,你跟我一样被骗了,你找我是找错了码头,你去找阎国立,他才是你姐夫哪!口里说:“我在这里讨米,我没路费回来。”
“你讨米还用手机咧?我姐走了,圣武没妈了,为爹的也不管他了,你咋是这样一个人呀?”
他说:“圣武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我管的?”
“你不在身边,教育成问题咧。”
心里说,他亲爹在身边,我这个哥哥管球用。口里说:“他们不都在嘛。”
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从来没有粗言粗语。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对谁都这样。
“爸,你回呀,我好想你,我天天梦见妈。”那小子在电话里说。
“可不是,”他说,有哭的感觉,但不会哭,“好好读书,别想了。”
你想我,我不敢想你。一想心就疼,那儿是个赤裸裸的大伤口,滴着血。
兄弟呀兄弟,你应该叫孝武不应该叫圣武,别把咱阎家辈份儿乱了。唉,都是老狗日的,让咱有家不得归。哪个不想回去,做梦全是咱湖里田里,咱有家不能归,无家可归!哪还有家?没老婆,没儿子,一下子全没啦。从现在起就是个孤老了。我这个孤老还给老东西养儿子?我是不是忒贱?不清汤?心里有一次在去邮局的路上闪过这念头:暂时寄,让他们不防范,放松警惕,到时下他的手。
下手……这念头摇摇闪闪的,很令人晕眩。也头疼。我不能这么惨,我不让你好过的。那个老黑堰没我的位置也没你的位置。还真有这样的父亲,那我还有什么客气的?这辈子反正毁了……
他不停地寄钱寄物,这样才增加他的决心,让他没有回头的打算,也要把自己彻底地毁掉。
有一天晚上他听收音机,无意中听到一个医生说脓精症是可以治好的。怎么?可以治?不是骗人吧?但也很兴奋,能治好咋给他说不能治?那女人燕桂兰的姐姐咋这么说?都是医生。不过他从没听说过燕桂兰有个什么表姐当医生的,赤脚医生吧。他决定去看看。
找了个时间去了收音机里说的医院。经过取精化验,发现他感染严重,且精子完全液化时间要个把小时还不行,非常严重。医生说,还没看见这么黏稠的精子,全部是白细胞。且长期感染已形成炎性粘连,致使输精管道有阻塞,但正规治疗是可以治好的。要打针,吃药。都很贵。他想都这个年纪了,治好了又怎样,又没了女人。不过他还是想试试。大妹妹说跟他找一个的。凭什么要把钱给不相干的人,不能治治自己的病呢?我现在的这些钱,一个人养一个人,绰绰有余。我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个潇洒一些?反正在外头,你还能管着我?他再次去医院就要开药打针。医生给他打针,还给他开了许多药,什么左卡尼汀口服溶液、维生素、克拉霉素分散片、盐酸多西环素片,多达七八种,还要他每天热水坐浴。
每天去医院打针,医生说快了快了,有希望。过了半个月后,去化验了一次。医生又说,快了快了,有希望。液化时间短多了。他自己观察,好像也是有改变。唉,他又没女人。自从那女人死后,不,死前很久,就没近女色了。这辈子也就这个女人。这么久,差不多把那事都忘了。只当自己不是男人,裆里没那个东西。而且自打知道自己有病后,对那个东西还厌恶哩。
治了真好。过去腰有酸软现象的,现在没了。过去拉尿有隐隐不适的症状,也消失了。咋就没想到看看?哪里会想到医院,吃得屙得,就是没病。过去就是这么说的。
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如果真治好了,可以再找个人,大妹说过的,这事包她身上。如果有生育能力可以生一个,我的,我自己的,亲生的。不可能。因为有一个且是儿子,就不能生了。可那不是我的!我哪里有儿子!我跟计生干部去解释?这是不能讲的。
有一天,他去再次化验,医生给他说,你有些晚了,精子不多哩,炎症好像没了还是浓。
脓?浓?医生还说,你的精液咋有点怪呢?味儿也不对,好像有股农药味。这气味少呢。这种难治的情况,有的是近亲结婚生的孩子会出现无法液化的浓精,二是环境污染导致的浓精,那是难治的。他就问,那是不是我治不好了?医生说,也不见得,因人而异,你的问题有点顽固。但好与不好,你得同房试试,你老婆呢?他说,我老婆死了。医生说,噢,死了,你治那个干什么?他说,治好了再找啊。医生看着他,有点怀疑的意思。好像瞧不起他能再找老婆似的。医生说,好与不好,你得边试边治,说不定就怀上了呢?对不对?
他何尝不想,手淫哩,这个年纪了还弄这个。不是厌恶自己流出的东西,恨不得一天一次,一夜五次。他是个耕板田的身坯,壮得能打死老虎。到哪儿找人去?老婆本来好好的,被无良长辈搞死了。
他去嫖娼。街头有为农民工准备的女人,三四十年纪的,丑的,涂脂抹粉的。五十一次。他有一天就下了点决心,去了,被女人带到一个狗窝样的小房子里,在里面打了一枪。很快,可能长期没做,或是不内行——干这种偷鸡摸狗的活儿,或是紧张,惊吓,怎么都起不来,那个北方女人给他想了许多办法,勉勉强强地引导进去,进去没两下就流了,取下套子,交钱,不像干那事儿。出来,没有感觉。后悔花了五十元,下馆子吃两顿了。一个农家小炒肉才十二块钱,可吃四盘。真是俗话说的,上床美,下床悔。上床也不美呀。那女人还说,你身上有气味哩。我又不吃蒜子大葱,不像你们北方人,我啥气味?农药味。自己有时闻得到。他娘的我不嫌你你还嫌我,想想咱老婆比你漂亮一百倍,干净一百倍。还不上套子。上套子,叫什么睡觉,没有肉和肉摩擦的感觉,比自己解决还差。自己解决时,想村里的阿莲、刘巧、王英什么的,兴头儿就来了,净想些美女。眼前却是大嘴黄牙风干脸一北方大嫂。
有家真好。村里真好。
冬天来了,春节近了,心中惶恐飘摇,就像个风筝似的。还在治,还在坐浴。没救了。孤老是一定了。有家不能回。两年啦。太难受。北方的冬太难受太乏味,干燥寒冷,风刮得跟鬼似的,石头满地乱滚。
想想咱那儿农历的冬月,已没事了,不栽电杆不挖洞,油菜栽了,板田也耕了,要杀年猪了,要到湖里找过年的腊鱼了。找个水汊,两头用泥一拦,干泥稀泥,拦了就戽水。水干了,里面的鱼就现出了,大黑壳鲫鱼,还有黑鱼。有时候干水坎边的水凼子,鱼洞呀蛇洞呀全露出来。有一年冬天,在老黑堰干鱼,一个大洞露出来,把手伸进去一探,有硬物,不是石头。拿出来一看,一个大鳖。伸进手再探,还有硬家伙,拽出来,又是一个大鳖。再掏,再有。这是一个鳖窝子。洞里还拐了弯儿,有鳖,有龟,有鲶鱼(都是几斤重的家伙)。桶装不下了,洞还没掏到底,拿锹来挖,挖进去一米多深,洞越来越大,里面睡几十个大鳖。那一年,光鳖就卖了两千块,地道的野生鳖咧,当时一百多块钱一斤。自己还吃了不少,腌了不少,过年除火锅鳖,还凉拌鳖。没多少人知道鳖可凉拌的,煮熟了,切了,用生姜、蒜子、加些炒好的黄豆,加酱油醋加香油加豆瓣酱,凉拌的鳖,比什么都好吃。那一年春节,肥肉用去不少。捡鳖还要倒贴肉——这是咱那儿的俗话。吃鳖,非得要放点肥肉炒的,腊肉也行。
还有挖藕咧。咱那荆州地界没你们北方这样的,水冻得死死的,几尺厚的冰,河上跑汽车。咱就早晨一点薄冰,太阳一出,化了,可下湖挖藕了。穿个渔裤,下到泥巴里,也是戽水,往下挖,露出嫩黄的藕芽在泥里——是明年三四月钻出来成藕带,或者成荷叶的,再顺着挖,横着的就是胖胖的藕,一直顺着撵,一枝枝大藕就从深泥里剥出了真相。挖藕,会挖出黑鱼,挖出鳝鱼、泥鳅、鳖。
那时过年,初二就去燕家湾,跟老婆伢儿一起去丈母娘家。一家三口,完完整整,蹦蹦跳跳。以为这日子就这样的,这情景是一辈子的。幸福就是完整无缺。然而……散啦,没啦,完啦。
他身上的农药气味越来越重,自己呼气也能闻得到。干燥的北方冬天把他身上潜伏的气味给逼出来了。
大雪,百无聊赖的大雪。他在这儿死守着是干什么呢?他为什么还不行动?他给圣武寄了最后一次钱。他也同时买了票。他问自己,我凭什么不能回去?我呆在这里胡球乱想有什么用?
他就走了。
火车疲惫紧张的声音,好像是送人上战场的。车窗外是白雪皑皑的原野,所有景物都咬紧牙关挺在冬天。
他穿得非常严实,还买了一顶耳护帽,把半个脸都遮住了。加上头发深长,还戴了副墨镜,加上口罩,一般人认不出他。
一个晚上的火车就到了。很快,很方便。凌晨下了火车,先弯个路去另一个镇上,那里没熟人。再步行,从湖滩穿过,再潜回老黑堰。
冬日的家乡平原也不亲切,死气沉沉。大地带着被湖水浸润后特有的荒凉,枯荷与黄苇劈叭作响,扩大着严厉的风。许多曾经是水的地方,被垃圾和渣土填平。田野上空无一人,此刻都猫在家里享受冬日的温情。他没了家,失去了家。他过去有,以为有,非常暖和,现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