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加大了。湖水和芦苇爬上岸来,猛摇窗棂。大地嘎嘎作响,天空在哀鸣。下雨了。雨在天上乱飞,酥着暮春狂暴的墒汛,田野喜。这场雨把日子给害惨了。牛在拼命喊叫,在湖滩。谁家来不及牵走的牛,被遽至的雷电或者偷牛贼擒伏了吧?不是烧焦就是失踪。牛没有好下场。天空给炸裂开了,碎出蓝瘆瘆的口子,仿佛咬牙切齿的痛。屋后的树林呜呜的像鬼魂——总是像鬼魂。她盼她来,庄姐。她想给她打电话,可这时不能打电话,电话拿在手上就发麻,全带电。巧的是电话响了,是她。香儿吗?我来吗?回家啦?个鬼崽子!等等。好暖的声音。有声音在屋里走动,就不怕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怕过,没人说这个怕字,从来就一个人——至少今年。再黑再长的夜,也没怕过。没人说怕,没人提起这个怕字来,就不怕,就只当生活本来如此。总不能每天睡在人堆里,睡在村头的麻将馆里,那里人多。可她没这个习惯。儿子乌子在镇上学校住读。村里的学校因生员太少给撤了。有一半的孩子跟外出打工的父母天南地北了。湖又大,人又散,村庄像些丢弃的螺壳,是散的,没聚人气,这个沟那个汊,这个湾那个墩,等等,都在游移不定,东躲西藏。只有千年的湖荒,在唱,野猫在唱,一群一群的野猫,在沿湖的野猫沟,嚣张咆哮,成为夜晚的残暴歌声。习惯了,就不怕了。
她声音沙哑,她热情随和,她热心快肠。香儿与她来自同一个地方,落帽桥,嫁到同一个地方,野猫湖。
庄姐你就别来了。
你真不怕啊?你有多么不怕?喵呜~~她学野猫叫。
雨哗哗地响,路早就淹了。可是秧苗也淹了吧?那是一定的。那田,我的田,窝在最低处,叫冷浸田,去年种了一年荸荠,人都挖死,与丈夫三友两双手的指甲壳都挖翻,每天还要坐车到荆州城里去卖,赚的钱交给了客车公司,剩下两双没指甲壳的手。今年种谷,三友不在家,种荸荠种怕了,逃到城里。种谷也不是她的主意,心里没谱,是庄姐的主意,庄姐说,没男人咱就不活了?偏要种。他们不敢种的咱们更要种,种给他们看看。人争一口气,饭争一口烟。
牛。去看牛。现在偷牛贼太多,村里乱成一锅粥了。牛在后门小院的一排小屋里。一个厨房,一个牛栏,一个厕所。就是小天井,放个桌儿,放两把椅子,过去与三友在这里吃饭。一个人在家,也这样。可以吹到南风,看到星星,也不怕的。还放些杂物。牛在黑暗中吃草和反刍。牛像些老瞎子,安静地想自己的前世今生,不出声,很深沉的样子,眼珠放光,不与人交流,我行我素。可它是个生命,硕大的生命,又逗那些坏人青睐,偷到了,卖到杀牛场,三千五,自己偷宰了卖肉,可卖到五千元。这么金贵的东西,偷一头牛相当于种四五亩地,可种四五亩地要摔碎多少红汗黑汗的!一年种下来,人身子都刮去一层皮。机械化了,除草也有除草剂了,种田还是累活儿,苦事儿,种田没有欢歌笑语的。牛看看她,她看看牛,心有感应与怜惜。雨在外头下,牛身上干干的,这是幸福。跳着水冲过小天井,头上湿了。雨下得可大哩。上了床,野猫求偶的狂叫声在雷雨中穿梭,凄厉得很,撕扯着黑夜沉沉的铁栅。
早上起来,天换了个幕布似的,大地发出镜子一般的光芒。晴了,万朵红霞,一古脑射向人间。小南风吹得人像草芽子一样直往上蹿。呼吸都是嫩绿嫩绿的。庄姐像庄稼,蓬蓬勃勃地来了。她提来了两把香椿芽儿——她在村头的桐梓树下卖菜和水果,香椿芽红漆漆的,就像是红木家具上长出的东西,说,炒鸡蛋的。说,地米菜你吃不吃?香儿说,地头上全是哩,我自己剜就是了。庄姐说,雷没把你劈死呀?香儿说,咱又没做亏心事儿。庄姐说,哪个晓得,让我看看睡得好不?香儿说,你咋看得出我睡得好坏?她说,看你有没有眼袋袋?
她摸着她的脸,摸着她的眼睑,说,完全没睡。香儿说,死猪样的,还没睡。庄姐说,眼圈都是黑的。黑眼圈的女人是偷人精哩。香儿就要打她,说,你这张嘴,还是姐呢。庄姐说,多久没做了?想那个不?又说,我是好多年不想那事了,我都变成男人了,让我做你老公吧。我要是有你这么漂亮的老婆,我还去城里,不天天抱着你享受!说着就要来亲抱香儿。香儿躲。她就说,你田淹了哩。淹死了也不怕,再种荸荠么。香儿说,你咒我死吧。种荸荠的事她知道,她帮香儿代销过荸荠,量不大,一天几斤。村里人没什么消费,这湖区野荸荠也多,就是个儿小点,比人工种植的甜。
她陪香儿走到水田里,果然一片汪洋。香儿快哭起来。庄姐就说,我三亩多呢,我还没哭出来,你咋脸拉得驴似的了,你哭不好看。香儿说,这一淹,又排不出来水,养鱼啊?离湖太远,连那野猫成群的荒沟都比她的田高。田就在野猫沟边,野猫抓来的死鱼,扔得到处都是,一片腐败腥臭的气息。嘿嘿,她说,该你种荸荠。
香儿去找马瞟子。马瞟子是村长,问村长该怎么办啊?马瞟子瞟着眼要摸她的奶,还要吃。他看哪儿啊?他看地上的狗屎其实是看女人的胸脯,那眼瞟的!马瞟子差不多吃遍了村里女人的奶,老的少的。马瞟子说,要你喂我的鸡不喂是吗?还是喂我的鸡。这个他说的不是荤邪话,因为他是鸡头——村里人都这么说的。村里有八九个养鸡专业户,都属他管,因此是鸡头。他的养鸡场最大,几千上万只鸡,鸡的叫声翻江倒海。他说,咱就爱这个热闹劲儿。他把鸡你养着,供你鸡苗、饲料还打预防针,都是他的,你出人工,他给个保底价,鸡肥了,你给他。他干赚,你得了小头。他还说,带领全村致富哩。可细算,也不得了,四元一只给你,一千只就是四千元。可他说是妇女创业,不给男的。那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么?话又说回来,村里也就是女的了,男人都走了,赚城里人钱去了,才不会喂那几只骚臭鸡。只有又穷又贱的女人才会喂村长马瞟子的鸡。那些一手鸡,一手钱得了村长好的女人,也就半推半就,又喂鸡又喂奶的。“你能种四亩地么?”马瞟子问她。当然是种四亩地。他说的是给一千只鸡苗她,全部解决了。一亩也就千把块的收入,一年上头,累死累活。三友走时就警告了的,不得喂马瞟子的鸡。你喂了,我回来,全部杀死。也不知说的是人还是鸡。
“三友不让我喂。”她说。
“三友让你去吃屎你也去吃屎咧?漂亮一点的女人都是脑壳子进水的。”
她就挣扎,就离开。不离开,你的奶要被他抓烂。他是个铁耙子手,他爹生他时十四岁,他妈才十三岁,哪里有奶吃,他就抓呀抓呀,把他没发育的妈几根肋骨都抓翻了,抓到狗裆里去了,吃狗奶长大的,因此手爪上有铁。也就馋天下女人的奶了。据说跟他儿子夺奶,儿子饿得面黄肌瘦,他却叼着老婆的奶日夜不放,吃成了三高(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压)。这样的人,政府还让他在村里主事儿,到哪儿讲理去?
她坐在荒沟的一块墓石上面,看着遭受没顶之灾的秧田。云低垂,太阳全钻进乌云中去了。天晴得很不爽,忸忸怩怩的。湖上的风死气沉沉,平贴着地面滑过来,弄得人浑身黏疲。还指望打千八百斤呢,全在水下了。突然挂记起儿子,在学校里的儿子,怕他一个人走回来,路上碰见吹管毒狗的,吹到儿子身上该咋办?一想到这事,心里就疼,心像用根线缠着的。三友这狗日的跑了也不跟家里联系,干脆我也跑了算了。这屋,这田,这伢,都不管了,我又不是没脚。
有鬼鬼祟祟的人走过来,先是影子很小,后来影子很大。以为是村里来帮排渍的,不像,没拿家伙。又以为是捕鱼的,也不像。就怕是吹毒管的,偷牛的。不是,走近一看,是拿着蛇皮袋子的,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是牛垃子,矮的是个陌生人,半大糙子。哦,是来野猫沟逮野猫的。牛垃子长着一双游手好闲的跛腿,两只比贼还精的眼睛,两个青绿色的大眼袋。
牛垃子吊着跛腿,身子不稳当,过去有大臀,后来一走一跛,臀没了,活像个在水中漂浮的葫芦。他喝斥那个半大小伢。半大小伢神态僵木,皮肤一块花一块白,估计是白癜风,蛇皮袋子蹭着瘦短的腿,紧跟在牛垃子的后头。
他们离她不远,牛垃子也许没有看到她。她坐在野草里,说准确一点是坐在青蒿里。青蒿被雨拔高得有些夸张,像树林一样密匝着高挑着。接着她就听见一阵恐怖的野猫惨嗥。她把头伸过去看,牛垃子他们真逮住了一只野猫,已经把它按在地上,装进了袋子里,正在揉麝。前些时,或者大半年前,牛垃子也是在这沟里逮猫揉麝,让马瞟子割青蒿的爹精神发狂,用镰刀薅了他的腿。还不能报案,因为听说牛垃子在城里犯了事,欠人钱债,逃回的。也没囫囵治,腿就萎缩了。牛垃子哑巴吃黄莲,偷了马瞟子一车鸡卖了。马瞟子呵呵一笑,这事就算了了,只当赡养了爹一回。逮野猫揉麝太恐怖啦,简直就是杀人。杀人也没叫得这凶的。雷公不劈死他们算是没长眼。那两个魔鬼在猫肚子上一阵猛揉,猫是野猫,有野性,在蛇皮袋子里狂挣乱扎,又抓又咬,死命尖叫。牛垃子大声叱咤那白癜风伢,大约要他摁紧。两个人弓着腰,衣裳翻飞,露出赤裸裸的腰背,就听那小伢一声凄厉嚎叫,举起的手已是鲜血淋漓,灿烂辉煌。那野猫竟隔着袋子把人抓咬了。白癜风小伢呜呜地哭着,那只硕大的褐色野猫这时趁机破袋而出,逃之夭夭。
牛垃子这才看见她,说,香儿,你好大胆。她那时一定很惊讶地站起来没动,牛垃子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好像也已负伤,血光闪烁了一下,牛垃子怪怪地看着她,眼里有麝。莫非,他想要揉我的麝?她心里一紧。揉一只野猫的麝,听说卖到药铺,可得几百块钱,是颗粒状的。倘使运气好,可揉到块状的——那就要把野猫杀了。牛垃子看着她,又说,香儿!她想跑,可路已经让牛垃子给堵了。她突然怀疑村里的牛都是他偷的,狗都是他吹的。那些牛很怪,不见的牛。虽然派出所要村里在各个路口布了岗,但晚上牛仍是不见,仿佛是鬼吃了一样,或是从天上飞走了。这让所长很头疼且没有面子。那个所长在开摩托车追赶一个吹狗的的贼时,太快,摔到水泥地面上,把一张脸给锉了,后来只好用屁股补,等于是换了一次肤。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光滑得就跟婴儿的屁股一样。本来就是屁股嘛。后来老百姓私下里就叫他屁脸所长。屁脸所长常常在村里自言自语:莫非牛飞到天上去了?
牛垃子染着一身野猫和死鱼的腥臭嬉皮笑脸走过来,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对她非礼的。她想走,她看着这个跛子。跛子基本没有看相,还蛮自信的,嘴角上沾着白沫就凑来。他不知道女人那种本能的反感是很强大的,有了这种反感,你再怎么也是白搭。何况我不是那种撩蜂惹骚之人,可村里的男人们为何总是如此呢?只要你有点模样儿,就要占你的便宜揩你的油。喊谁也没用,这荒郊野水,任他去了?他嘴上没得逞,手却不甘心,抓野猫的手,就朝她抓来。我喊啦!她狠狠地说。他难道没见她的绝望?没见她心乱成这个样子,情绪坏到极点,还有心思干那事?男人未必不知道那是需要心情的?男人未必是畜生,不看场合,跟猪狗一样?眼睛一闭,见了就上?听说在有蛆虫的厕所也发生过强奸,男人不是比猪狗不如么?现在反正没人管了,男女之事就跟猪狗的环境差不多了。她很气愤,甚至暴怒,说,我身上没有麝!你个恶觫人的狗东西!可男人毕竟是男人,腿跛劲不跛,她发现胸部散了,乳头生疼。两人扭打在一起。苍天有眼,这时候庄姐来了,她自己的田要挖排水沟,跟邻居吵了起来,邻居喊村长来调解的,庄姐就说正好把香儿叫一起谈排渍水的事,从她家里找到田里,这就撞上了。
“牛垃子!你个鸡巴日的干啥哪!”庄姐沙哑的喉咙老粗,身坯也大,运动服,挽袖子,手脚并用,一把就揎开了牛垃子。牛垃子快得手了,却摔了个跟头,爬起来一看是庄芝华,拔腿便跑,乐呵呵地边跑边说,香儿你比麝还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