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拽着那狗,狗吼吼喘气儿,他也吼吼喘气儿。狗是狼狗,一脸英雄气,长得比王刚还俊。王刚那头颅就没成型,张着嘴,一双善良单纯得让人心疼的眼睛就这么瞧着你,仿佛一只懵懂无知的狗……这娃子这个样子,和福的心又一下子软下来。这么可怜的一个娃儿,你和福忍心让他去喂兽?你心也太黑了点,简直不是人的想法……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秋风一阵阵呜咽,河水惊悸的声音弯弯曲曲传过来。村子里路断人稀,仿佛是个死去的村庄。他猛然回头的时候,看到了那棵巨大的天师栗,在一抹即将黯淡的晚霞中,像一朵金色的蘑菇云,灼灼其华,翻卷咆哮,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警告,把他推向很远,很远很远。那个深宅是不可靠近的。一切都要结束了,一切总得有个结束。就像这在风中呼喊的树叶,就像这晚霞,就像这渐渐冷却的秋天。
他在外面踯躅了很久才回去。客人已经睡了,鼾声如雷,枪在床头。喜子也在酣睡,手上仍拿着书本。他已经想好了,和福村长已经想好了,当他疲倦不堪地回到家时,他知道这个决断是不得不做的。这是一个惊天的秘密,要瞒着老婆——儿子他妈。这可是山崩地裂的事儿。可也有办法的,既然罗赶早拉住了儿子,虽说双脚废了,可也有个活人在。把事情想在前头,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但愿如此啊。老天爷,任何人的孩子都不行,惟有拿出自己的孩子。走到村里,男娃儿已经不多了。只有自己的儿子,而且这是惟一的选择,如果把心放在当中的话。
喜子的脸在电灯下红彤彤的,就像棵成熟的柿子。这娃子像他妈,像妈的孩子有饭吃,也就说命好的……唉,就这么决定啦,已经安排好啦,就这么。这也是最后没办法的办法了。
灵鬃羊在山里叫。明天又是一个油亮的晴天。什么都不需准备了。先前在老金头屋里,老金头要甩甩卦,被和福制止了。没什么可甩的,人豁出去了,会比命运想得更周到,何况他不信这个,这骡球拷的什么甩卦啊掐八字啊念骚经念胡咒啊,他自己认为他还很年轻,不用来这个。他有一股子战胜命运的力量。
黑夜像个烧炭翁,秋蛩的嚷叫叽叽喳喳。他磨好刀子。他睡下了。灵鬃羊在山里固执地呼唤着什么。山很静,很空。
这一天跟以往任何一天几乎没有什么两样。果然是晴天。一群群椋鸟从空中飞过,落到一片漆树林子里。那里面的果实正喷吐浓香。早晨,和福村长让来三坡迅速到指定的石桥那儿去。已经让马斗全老婆来喊自己老婆了;给马斗全老婆说了,不得吐露半个字,陪村长老婆打半天牌,有二十元补助。这绝对是瞒着娃子他妈的,不能挑明,挑明是一场生死架。
“喜子跟我到外面去走走。”等老婆被骗出门后,和福将准备好的东西赶紧带上。他给儿子系好红领巾。还有一条旧红领巾,他有用的。带上狗。狗很平静。
儿子是小帅哥,儿子胖胖的小手搭在他的肩上,因为有些兴奋鼻子呼呼直响,用哑声哑气的嫩声问:“爸,我们这是到哪儿去呀?”
“去采点药。”他说。儿子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就像朋友。儿子的眼睛闪闪的,像水塘,睫毛像他妈,老长,眼睛眨起来,骚好看的,像鸟的翅膀一样扑闪扑闪。说话的时候嘴里还一口娃娃们才有的奶腥气,直熨他的脸。儿子真是个娃娃,什么也不懂。
狗腾跳在前面,和福为它解开了绳子。这狗一路嗅着地面,径直往村头走去。路两边的向日葵一律垂着脸盆大的黑面,籽实饱满。牵牛花在篱笆上胡毬乱开,一片蓝色,薄薄的喇叭随风摇曳。另一种纠缠在篱上的刀豆垂得像紫色的门帘。葫芦腆着大肚子,叶子已经枯黄。花椒树全是青碧色的籽儿,诱人淌口水。和福摘了两颗放进嘴里咀嚼,一股新鲜灿烂的麻味儿直冲九霄,把魂送上天了。再抬头,到了天师栗树下,到了在早晨火红的树影里静静伫立的王家深宅。自家的狗似乎闻到了它同类的气味,跑去刨那大铁门。狼狗立马现身,汪汪大叫,不欢迎,叫声雄壮如雷,趴在铁门的竖齿上,要冲出来。自家的狗欢子也汪汪叫,两只狗不知是亲昵还是叫劲,反正互咬,凶猛异常。王刚就出来了,在铁门里。和福看见他睁着还没睡醒的眼睛,敞着衣裳,喝斥狗。那个卑鄙的想法又不可遏止地冒出来了。就算让他给我喜子作个伴儿,两个娃子,我心里好想一些……
“王刚,你出来跟喜子去玩会儿?”他可怜巴巴地求唤。
王刚的鼻子缩着,眼里没有喜子,没有和福,没有人,也没有狗。
“出来啊!”他再喊。
“王刚。回屋来吃早饭了!”裴姐喊起来。裴姐敲碗,像唤狗。这一敲,那狗火车果真抢先跑了,王刚也就跟着狗跑了。
马斗全这时背着铳来叫他,老远就大声说:“你还不走,待会儿双姣晓得了就走不脱了!”
和福就匆匆拉着喜子走了。
到了石桥,来三坡和另几个人正等在那儿。来三坡显然已经知道了是咋回事,脸上表情满意,显得志在必得。话又说转来,哪天他不是这副表情。不过和福觉得这人有点虚张声势,有点吹嘘。这人越是信心大爆,和福越是心中不安。来三坡过来摸着喜子的头对和福说:“没给他个东西?”
东西听出来了,东西是指灵物,压邪的。来三坡这回的馊主意,他自己也没见过这出猎的场面:让一个娃子去当诱子。他出发时说这个,让和福心里一个小激灵。说灵物是啥意思啊?真有什么事儿?你那身上的玉啊狼牙啊就不能给一个让我娃子带上?
“红领巾也行。”来三坡后来敷衍着说。
他们就开始走。喜子不知道大人们打猎为啥要议论他。气氛无端有些沉重,有些黏滞。四五个大人,一个娃子。
“你们也不要怕得,只要把兽引出来,不要你们的土火和狗,无用的,我这枪五连发,一杆顶五杆,自动退壳的,什么兽打不了!未必是大恐龙?就算是恐龙,咱们今天就是降龙人了!”来三坡鼓劲说。
“那是那是,我们有信心。”大伙嘁嘁喳喳的表态。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有什么亏欠似的。这当然就是和福村长带着自家的娃子。这是大家没想到的。
和福当然没说什么,一路沉默。他如果要说他就要吼了。他说多了会让那些人心慌,会让事情更乱。他不说话。他带上喜子比一万句话都管用,你们这些浑身都是嘴的人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快闭嘴!你们要做的就是保护我的娃子。他这个也没说。说了就是乞求,说了就没意思了。他现在想用一根绳子紧紧把儿子拴着,拴在自己身上,拽着他走,这是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可现在他不能这样。他正在行走,正在深山里行走,正在老林子里行走。
满地的红叶,斑斓的溪水。踏着这些红叶犹如踏着秋天的火烬。而在四周,在头顶,则是愤怒燃烧的秋的穹隆和环廊。溪水艳丽,落英缤纷,红叶的流逝宛如生命,宛如一支送亲的队伍。看云岚轻柔如紫,看嫩寒纤弱似玉,秋啊,叮叮琮琮的秋,肝肠寸断的秋,悱恻缠绵的秋……红叶沸腾……红叶沸腾……红叶沸腾……
和福的心也在这情景里蒸煮着,翻滚着……
“爸呀,说是去采药的呀,你们不是去打猎的?”儿子问。
“都是。又打猎,又挖药。”他拉着儿子的小手,紧紧地。
蛇行垭烟雾滚滚,从山谷腾起来的雾气,在这里潴积不动,形成了一股巨型漩涡。人都半隐在烟雾里。
狗的嘴都给套上了,不让它们咬出声,也不让它们去撵。来三坡选的几条狗全是公狗。他说了只要它们的气味。他说他在这里已经守了几天,有了些情况,大伙不要说话,这里有好几个山洞,深不见底,说不定就是巨兽的老巢。
就在这里,来三坡为他目测的距离与和福村长产生了争执。
“一百五十米。”来三坡说。他是要让喜子在他们前头一个人与大伙保持的距离。
“五十米不够吗?”和福只同意五十米。五十米已经够远了,五十米是和福心理忍受的极限。五十米之外,儿子就会像断线的风筝,飞了。
“一百五十米,听我的没错。我这枪两百米的距离,你怕什么啊!我有经验,没这个数引不出来。”来三坡坚持说。
“不。不行。”和福说。
“那就一百米?”马斗全两边和谐地说,“一百米总可以跑的。”
“不用,我这枪伸出去就是个死。两百米,一秒钟工夫,兽只要一现身,还能抓你娃子?”
这时林子里的野鸡叫得慌,马斗全他们看到说话时和福村长的汗都从额头出来了。其实这山上冷飕飕的,大伙发着寒。他们理解他们的村长,对来三坡的坚持有些反感了,又不好明确反对,还是和稀泥,说一百米行了,够了。大伙只要掩藏好就行了。这个有经验。
来三坡说:“野猪能闻三里的气味,三里是多少米?一千五百米。你们没打过猎的啊?这样,你们就这里坐着,我跟喜子两个去就行了。”
和福哪会干呢,一万个不行。喜子不可能离开他跟一个什么城里的鸟人去找兽打猎,一个当官的小舅子,这没有信任感安全感。后来来三坡就缴械投降了,就一百米。
“喜子,你在前头一些,大伙盯着你走,你在前头带个路。”和福给儿子说。他蹲下。他想了想,把手上的那块电子表捋了下来,给儿子戴上。儿子的手腕太细,往手臂上套。电子表这种城里的先进玩艺儿肯定是能避邪的灵物。
“喜子,你若看见前面有家伙,你就往回跑啊。或者看我这个——”他拿出那条旧红领巾,“我这里一摇,你也往我这里跑,听见没有?”他反复交待。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像个小大人,神情凝重。是被大人们弄成这样的。“可这大的雾,爸,你不挖药啊?这里好多扣子七和羊角七。”
“你挖,你挖,你在前面边走边挖……”和福说。他把小挖锄从背篓里找出来,交给儿子。他发现他流泪了。他说:“喜子你小心些哩,听周围的响动,爸在你后头跟着……”他泪流满面。雾大,儿子看不见。
儿子点着头。
“走了。走了。”来三坡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