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人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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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夜深沉(一)

一个人没有故乡,就等于死后没有棺材。隗三户在路上一路这么想。他在网上看过“虎渡河人论坛”,一帮在外的老乡对本地的豆皮子、锅盔(类似烧饼)、鲊胡椒大力推崇,仿佛在家乡每天吃的就是这个,不过是对家乡的一种意淫罢了。

隗三户开着他的二手广州本田从广东回来,已是凌晨一点。他的车在路上坏了三四次,本来十个小时的路程,跑出了十八个小时,人差不多散架了,身上是机油,手上也是机油。在湖南境内,一次爆胎,差点冲进汨罗河中;还一次发动机不明原因地着火,要不是车上有个灭火器,车肯定烧成了一副骨架子。还有,一路开来,减震器的原因,车一路摇头晃脑,蹦蹦跳跳,发出哄哄的猪叫声。若不是换了个减震器,人肯定会疯。一个曾经的农民,现被虚名蛊惑,企图抓回来一把乡人的艳羡和夸赞甚而是嫉妒。让人嫉妒是很开心的事。一个村里老是受人欺负的隗结巴的儿子,冬天没裤子穿的隗三户,在外混得不错啊,竟开着小汽车回来了,这还不牛逼吗?其实,两万多块钱的旧家伙,打肿脸充胖子,自欺欺人,自作自受,这样的破车,没把人害死,还能指望一路跑出奔驰宝马的感觉来?

自欺欺人的隗三户终于回来了,回来却如走在异乡,没有一点儿回家的感觉,家乡已没有了亲人,房子早卖掉,已经拆了。承包地早就退了。心茫然而虚空,没有坝岸,车不知往哪儿开,人往哪儿停。一阵汹涌的伤感向他袭来,车就慢了,在路上迟迟疑疑。好在路上空旷,半夜三更,鬼都没一个。这个清明才真叫人断魂哩。路上似有游荡的鬼魂,孤魂。是不是自己?自己就是一个孤魂野鬼。车子是热的,自己肯定活着。是鬼魂一阵风就飘回来了,不会一路这么折腾。

不过,让他兴奋的是一浪一浪的油菜花的清香,开着车窗,那香味儿就一阵一阵扑来,活像个妖冶调皮的女子,填满了他周围的每一个空间。过去也未曾觉得它的香味儿,只是离开时间长了,对故乡的气味敏感起来。满田里都是油菜,都是那黄色的花,这闹闹嚷嚷的气氛。过去没有过,过去好像没栽种过这么多的油菜,油菜种也没这么好,这么高,这么茂盛。听说油菜籽今年价格不行,忧心的是种油菜的人,对于回乡祭祖的诸多游子来说,这满原野的油菜花和香味儿,就是他们的乡愁,任何惶然不安的心都将被打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高兴和激动。如果住在这油菜花海中会是什么感觉?于是回乡建房的念头被灼灼地燃了起来,更加强烈了。

最早的念头缘于他去年一场大病。是在去年底,死里逃生。医院已下了病危通知书。也不是狗日的什么绝症,脑膜炎,来得陡急,送进医院就昏迷不醒了,身上出现大块紫斑(民间叫尸斑!),血压一度下降为零。他自己反正不知道了。更有甚者,脚趾头一个一个坏死。还能活过来,这只能证明隗家人没做过什么恶事,前世都是好人。当然也可以说是生命力旺盛,视死如归。遭了这一劫,就不信什么卵的迷信了,人已是在地狱门口兜了一圈,花去了五六万,七八个趾头烂光了,走路绝对九晃十荡。三周后出院,不出院这些年在外挣的几个辛苦银子,将要全部贡献给广州医院的GTP。

还是说那场病,隗三户昏迷,接着下病危通知书,老婆除了哭,束手无策。平常老婆只是个家庭妇女,一切听他的。没有亲戚六眷在身边,打电话后有一两个老乡来看过,丢几百块钱安慰两下就走了,人家不可能陪在这里,各有各的事。若是隗三户死了,那就像广州的一只苍蝇死了,说不定骨灰还弄不到老家去。等他病好后,他就决定再怎么也要回老家去养老,在外太孤单。老婆也同意,有个什么事,离家几千里,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回家一定要起个房子,现在有钱人都这样,古代在外做官的,官做得多大也是这样,咱家乡的杨尚书,官做到三品了,死了还是葬回来,老房子做得跟宫殿似的。但问题是看能不能把地要回来,特别是要块宅基地回来。

想回来踩青扫墓也是因这场病,想是不是父母的在天之灵在抱怨我,这么多年都不回去看看他们给培个坟,烧个香,磕个头,如此不孝,就不保佑我了。说到此事,特别在这清明之前,几个广东的生意朋友都急急地准备打道回府扫墓。广东人说每年不管怎样都得清明回乡扫墓。人亲自回去,这个是基本要求。隗三户知道广东人迷信,做生意的当官的特别迷信。当然这也可以说是怀念祖先的一种感情。每年自己虽说没回乡,也会买一堆数亿元的冥钞烧了,念几句父母的名字要他们来取钱。鬼是随叫随到的,比坐火箭还快。但今年这么糊弄肯定不行了,有一种强烈的暗示,必须亲自回去一趟。这就筹备了买个二手车,假模假样,人模狗样地“衣锦还乡”。病后问过老婆,两个孩子在自己昏迷后来看过他没有?老婆说伢读书,哪来时间看你。闻此天就黑了。这比死还难受。假如我没醒过来,两个孩子不就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走了?寒心呀寒心呀。如今的孩子与父母感情淡漠,以后老了找什么依靠?又不是国家的人靠国家。决定,再怎么也要回老家养老。虽说没了直系亲属,还有一些隔代的亲戚吧,还有一些乡亲,一些儿时的玩伴,一些小学中学的同学吧。有个小灾小病不缺人来探望,嘘寒问暖,走走串串,就是死了,还能埋在故土上,与父母在一起。人就是这么不争气,不是你不想这个,是那会儿迫使你想这个。人他娘的总是要死的,无论是美国总统还是非洲难民,怎么阻挡都没用啊。

眼看就快要到镇上了,突然间发现路中间有一头牛!七想八想的,差一点没撞上。以为是看走了眼,定眼一看是真的,还一个牵牛人。深更半夜的,不让牛归家?牵牛人牵着牛,车灯扫着了那人那牛,那牛闪闪发光的绿眼。猛踩刹车,吓出一身臭汗。却突然见那个人甩开牛绳就跑,像兔子一样快;是横着往路边跑的,一下子就钻进了高高的茂密的油菜地里。

怪事呀,怕我?

一忽就明白了,牛是偷的,偷牛贼!训练过百米冲刺。

那牛直挺挺地站在路上,一动不动,像个傻逼。隗三户停下车,打开车门,去看个究竟。牛是头水牛,当地也称白牛,红皮黑点,毛色金黄,蹄壳双角锃亮如乌金,四五岁的牙口,眼珠饱满浑圆,亮如宝石,特别是头呈黄色,这可是牛中之王啊。可也这么老实,像咱这儿的农民一样。

怎么办呢,这牛?不能走了让牛丢在这儿,偷牛贼肯定藏在田里,只等你走,他还会牵去。牛定是偷的无疑了,牛不跟人走,就不是自己的牛。心想丢牛的人家还在睡梦里,醒来可要急死了。如今牛可是庄稼人的宝贝,又到了犁耙水响的时候。等在这儿,等天亮寻牛人来?不行,才凌晨一点多钟,且又饥肠辘辘,又困又乏。这儿也应是咱武家渊的地界了,离镇上也就两里地的样子,必须到镇上寻个旅店过夜,还要弄点吃的填饱肚子,洗个热水澡。这牛咋办呢?打110,半天没人接。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车带着牛走。牛是认生的东西,不能在前头走,若是主人可以。拖着牛走?试试。一只手开车,一只手在外牵绳。头伸出对着后头的牛大喊:“嘘——”,牛就走了;“喔——”,牛就站住了。不亏为本地牛,还听得懂我用荆州的方言指挥。当农民的感觉就回来了,人也兴奋了,睡意全消。慢慢开,慢慢吆喝,就像条虫在公路上爬动。又不能大踩油门,牛总会犯迷糊,不听话,鼻桊儿都快拉翻,牛桊是黑色的。这么一手牛一手车,要功夫啊,一身汗又下来了。就下车去劝说,你总得回家吧,老牛啊,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这话是网上的一句笑语,很流行的,就这么喊了,嘘——,牛又走了。又大步流星走到了前头,把车拽得一哽一哽的。喔——喔!这样拉拉扯扯,走走停停,走到镇上,已是三点多钟。累虚脱啦!

敲开一家临街的宾馆,将车和牛开拉进院子,长着一张搓板脸的老板娘眼瞪得像两颗鳖蛋,说:“这、这是怎么回事?”隗三户叫她天亮后报警。问她找吃的,结果吃了“来一桶”,就是来一盅,台湾人很夸张。汤汤水水唤醒了饥饿的肚子,肚子喊声更大,轰轰隆隆的,仿佛群体性事件,只好就寝。

梦中混乱不堪,还在路上厮杀。突然被一阵广播声惊醒,是镇广播站的人喊话:“哪个村民昨晚丢失了一头水牛,黑色的鼻栓,请到镇幸福宾馆来认领……哪个村民昨晚丢失了一头水牛,黑色的鼻栓,请到镇幸福宾馆来认领……”反反复复。老广播啊,还在啊!播音的也还是那个王站长,声音一点都没变。可隗三户太困,又睡了过去。梦又是急流险滩,天上地下。后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拍门声,差点儿心肌梗塞,一个骨碌滚下床来,搓板女人已将房门捅开,一个驴脸男人就进来了。

“大……大雨书记兄!”差点没破口而出喊成诨名大驴。就是本村的书记村长武大雨,还是他小学的同学哩。大驴的脸很有特色,脸长,腿短,小时总是受人欺负,叫他大驴。人还很犟。后来贩猪娃。犟的程度可用极品二字来形容。还是小孩时,与父亲犟了,站在冰坑里,整整一天,冻得硬邦邦的,用牛都拖不上来,后来十几个人用锹才把他挖出来。他爹准备用开水把他烫死的,嗬,竟把他烫活了。

“三户啊隗老板,怎么感谢你呀!”

“感谢我?”

“咱村的牛啊,又回来了!牛跟你有缘,雷锋啊!你咋晓得是咱村的牛呢?”

我知道个鸡鸡,撞上的。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跟大驴打了照面,得赶快抓住机会,出手。正当大驴要退出去的时候,先把在广州买的两条硬中华塞给了他,后续还有的,只因人没醒过神来。

“哎呀,不客气不客气……清明回来啦。独独我们村没丢过牛,全镇丢得厉害,咱们村一直保持治安先进,综合治理社会治安也是一票否决制,你可帮了我啊隗总。”

不是应付,好像是真的,真心话。了解他的人才知道,大驴有虚荣心,也是极品。万事都想争个第一。听老乡说村委会的会议室挂满了各种奖励,从中央,到省市县镇,一堆一堆的。要不咋叫省劳模、市人大代表呢。不容易,一个猪贩子。

到了楼下,牵着牛爱不释手的老农鸡啄米一样的谢恩。大驴说:“谢隗老板。”又给隗三户说:“武爱秀的爹哩。”

是同学的爹,这就不用谢了。我哪是来要谢的呀,我撞着了,瞎猫碰死老鼠,人家扔下的。

“哦,想起来了,三三,三三呀,小时候调皮,又聪明,偷过咱们家的黄瓜掉进塘子里去过……”揭短啦。可是隗三户的心一震,老人叫上我的乳名儿了!

我是三三,我就是三三。这乳名儿有多少年没喊啦,我都忘记了,忘干净了,我还有乳名儿?心里想哭。一个乳名儿,把自己和家乡紧紧联系起来了。

“武伯,武伯,不用谢,没什么。”人一激动就想流泪,话就没了。只想着自己的。在外谋生,红尘暴土,凶险莫测,你来我往,就跟斗兽似的,甭说乳名儿,就是大名也忘了,只是条在滚滚车流中寻路走的狗而已。给武伯递烟,大驴递烟,亲切,家乡,家乡人,故土上。那两条烟在大驴腋下,用黑塑料袋卷好了的,隗三户就说中午请大伙吃饭。

“早都没过。”大驴说。(过早:吃早餐)

“我请你们喝早酒去。”武伯拉着书记和隗三户就走,膀子都要拉脱臼了。这老人的一把劲!

荆州人有喝早酒的习惯,早晨眼睛一睁,一碗面,二两酒就下了肚。或是一块锅盔,一瓶啤酒,对着瓶子就吹了。打个嗝,吐着酒气,干活儿去。

这一碗面是要吃的,这二两酒是得喝的。牛肉面,辣兮兮,二两“监利荞酒”,绿英英的,苦中带甜,好喝。大驴不喝,说有糖尿病。他脸皮浮肿,神情黯然,嘴唇青乌,是有病在身。前两年大驴去广州时隗三户就知道,但不知多严重。其实隗三户也是不能喝酒的,大病后就戒了。但今天在老家他得喝点。在老家,生命就不重要了,感情重要。

“我呢,三高,血糖,血脂,血压,全鸡巴高了,”大驴拿出一个很细的针管来,“每天自己打一针。有一次在市里开会,在洗手间打针,被抓起来了,还以为我在注射毒品哩,嘿嘿嘿。喝坏了么,做死的喝,不喝如今你能办事?上面全是大老爷们,咱们乡下小村官有个什么本事?什么资源?就是个拼酒量的事。这几天,搞我的猪场沼气大项目天天喝得半死,不喝人家凭什么把钱给你?跟你无亲无故的。”

“是呀是呀,你的猪场发展蛮大了么?”

“马虎相,万把头的存栏。母猪加大猪加子猪加保育猪,一起。哪能跟你们在外头比,你们是做大生意的,咱是小农经济咧。”

大驴话中有话。或者只是他多心吧。话中就是两年前去广州,我小气了呗,捐村里少了呗。可当着武伯的面又不好拿出来——他是准备了的,再补捐一点。这肯定要见面礼,再说有大事要求他。是捐给村里还是给他本人?模糊奉上。但这要一对一。当着别的人就不好“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