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说光阴似箭,宝玉如脱了缰的马儿般快活无稽,不觉已是雪花漫天。
“小蹄子拿不得针拈不得线,贴个字都这么不像话!”黛玉老远便听见晴雯的娇叱声,不禁好气好笑。
“冷呵呵的,姐姐怎么爬这么高?”紫鹃搀扶下,黛玉披一身大红猩猩毡戴了那羽毛缎斗篷,原来这是园中姐妹冬季里惯常的的服饰。
晴雯向里努努嘴,水汪汪的眼眸满是嘲弄,“怡红公子有命,哪里敢不亲自爬高上低的!”
黛玉抬头望去,见那门楣上果然就是新贴了一副字,“绛云轩”,此乃宝玉自小便深为钟爱的名号,从前黛玉第一次瞧见这名字时恍然以为是姑苏家中的绛芷轩,心里不禁情动缠绵。此时想来,其中缘分也是难以释怀一二,何以绛芷轩绛云轩的如此巧合,何况并无典故可寻。
“宝玉的字倒是进益不少!”黛玉飘然进来,却见宝玉正在里见装模作样的看书,不似往常欢欣鼓舞之态,她盈盈一笑转身就是往外走。
见着欲擒故纵之计给识破了,急的宝玉慌忙扔下手中的书,追出来拉着黛玉手道:“妹妹缘何来了又走了?”
黛玉红了脸,抽处被他攥住的手,别着头笑道:“宝哥哥仕途光明,我怎么能扰了你的清净?”
宝玉不禁懊丧,“怎么妹妹也来打趣了我,何时见我读书过了?”
黛玉听此便知内情,回身走道宝玉方才读书的桌边,随手拿起竟是《牡丹亭》,随手翻时,入目的便是:
【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想起正是那日梨香院外所闻之曲,不禁痴住。宝玉见她又是入神,嬉笑着就是说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咱两个……”
黛玉本是喜他向来照顾女孩儿,又是懂得疼惜自己,事事处处的总不忘自己。可谓兄妹间情谊深厚,就是时常有人诽谤他两个的事儿,也知当是有心之人故意设的套儿令她不堪,怎知宝玉竟而真的动了此番心思。
如此想过,不觉带腮连耳的通红,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目含嗔,指宝玉道就要骂他。
不想外面晴雯竟而突地大声道:“宝姑娘来了!”
这一下却是叫醒了沉醉其中的黛玉,忽的想起宝钗的教诲,也顾不得跟宝玉计较,慌忙把那书掖在案头的书摞子里,顺手从中抽出一张诗稿。
宝玉看着黛玉如此行为只觉得更加知己,又是羞愧又是感激,知趣的凑上去就是与黛玉同看那诗稿。宝钗方进来见他两个认真研讨诗词,便是明媚一笑,“这么冷的天,两个人在屋里多清冷……”
黛玉自幼丧母,最是渴望母亲姊姊之情,宝钗当初的一番劝慰确实令黛玉心中温暖如春,此时又是心虚,便顾不得那语言中的讥笑意味,纯真无邪的勾起笑容。
“宝姐姐快来,这儿有稀罕呢!”黛玉撇下宝玉就是将那诗稿递给宝钗。
杏目流转,顾盼生辉,轻轻吟哦,道是: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不过是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道是真情真景。”宝钗沉吟道:“只是未免太过风骚妖艳,不是正经……”
黛玉从旁用手指着宝玉羞他道,“姐姐道不必管那诗词怎样,只是他小小年纪有这般文采,也算是异行奇能!”
宝钗诧异黛玉一个女孩儿家也忍得如此华丽之辞藻,春情之艳诗,莫不是果如人们所说的痴迷了宝玉?正自疑惑,却听黛玉又是说:“姐姐不知么,人云:阴谋怪习,异行奇能,俱是涉世的祸胎。”
宝玉那里听了不禁恍然大悟,敢情黛玉绕了一圈儿的辞藻文采如何,没想到竟然落到了骂他是涉世祸胎的大道理上来。只是碍于方才得罪黛玉之事还未来得及道歉,此时便权且让一回罢了。
因此也故作正色道:“妹妹说甚么就是甚么,只是我一个庸德庸行,便可以完混沌而招和平;一念慈祥,可以酝酿两间和气;存心洁白,可以昭垂百代清芬。如此人生知足也便别无他求了。”
且不说宝钗听了他两个莫名其妙的的一番对诗感慨做何想法,却见丰儿笑着进来了,“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二奶奶请宝二爷宝姑娘和林姑娘快认认去呢!”
宝钗便笑道:“莫不是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
宝玉便迫不及待的要赶去,只是却不好在黛玉面前太过急切。黛玉瞧他那神情慌的如鹦鹉饿极一般,不免嗔怪他总在行动上担忧自己这样那样的。其实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何必太事事在意我,反叫别人说我小性儿,辖制人,更不论金钏儿一事,面上不变,心哪里还如从前……
“宝姐姐,我可是很好奇琴妹妹什么模样呢,咱们快去才是!”黛玉丢下诗稿,挽住宝钗就摇摇摆摆的前面走了,留下宝玉后面呆呆的跟着。
少时,来至王夫人的上房,只见乌压压一地,那三春姊妹早混迹中间与新来的女孩儿说笑起来了。黛玉好奇的看着这么多的亲戚,片刻也就理清众人的关系。
原来这里有邢夫人的嫂子带了女儿岫烟来投邢夫人,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亦是回都城来,又遇上李纨寡婶带了两个女儿李纹李绮。后又有薛蝌带着妹妹进都中欲行聘嫁。如此以来,竟是来了四家子人,青年女孩儿也有四个,宝玉哪里不乐意的心里开花。
本是袭人因母亲病重昨儿才回去了,不想今日就喜鹊上了房。先是近日不喜出门拜访的黛玉来了怡红院,再就有眨眼间添了这一帮姊妹。那些女孩儿,无不是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好不热闹。
又有保龄侯史鼐迁委了湖南巡抚,贾母因不舍得湘云,便留下了她。却说是,史湘云也不算是那享福的人,前几年也是父母双亡,和他叔叔婶婶过的并不滋润。这些黛玉宝钗袭人也俱是知道的。因此,能够寄人篱下的来贾府过日子,于她却是梦寐以求的。
果然才有那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之金童玉女之景,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之爽,卢雪庭争联即景诗之乐,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之趣。却是期间有那么一时半刻令人生疑。
原来是那日宝琴穿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丫鬟抱着一瓶红梅的,又是雪茫茫一片大地,分外干净美丽。正是忽发奇想的要用这女孩儿做些什么呢,忽然宝玉却披着大红猩毡转了出来,好一幅活灵活现的《艳雪图》,精神头儿立刻就上来了。
老太太何等精明一人,从宝钗选秀失利回来后,虽是不再吵嚷着金玉良缘,却更天天儿的把那个金项圈戴在身上。若不是怕留不住黛玉,她也不愿意看着下人们传出黛玉的谣言。实在是有人先传出了建大观园用了林家的银子,她才不得不为了贾府的面子……
但是,如今宝琴一来,小姑娘纯真可爱的实在非宝钗所能比得上的。不若用宝琴来旁敲侧击一下薛王氏吧。要知道,薛家虽是皇商,可是士农工商,他们是最低人一等的,怎么能允许与她家结亲。而宝琴又是身世可怜,能嫁给宝玉做个有身份的姨太太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况且那脾气那模样也不至于将来委屈了宝玉和黛玉两个。过了年宝玉就十五了,不能大家都保持沉默不是?
因此,贾母从园子里逛过回到屋里,就是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上还好看,又细问年庚并家内情况。老人家上了年纪除去自己儿女,便不操心给谁家做媒了,因此此语一开,薛姨妈立即便知史老太君必定是要给宝玉说亲。
心中得意却是不敢表现出来,装作小心翼翼的道:“可惜这孩子没福气,自小就跟着他父亲把四山五岳都走遍了,那年也不知在什么地儿遇上了梅翰林他们家,就把她许给了他家。只是第二年他父亲却死了,那梅家又是长年的不着家的,弄的这孩子还不是一听说梅翰林家回了都中就赶来了……”
老太太不禁惋惜,既然人家已经许了人家,也便不好说什么。梅翰林家也是有些交情的,官虽不大,又总不在都中,却是十分受皇上喜欢的,更是结交些王公贵族的朋友,就是上年那梅夫人的生辰她都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