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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饲主

秋意甚浓。

成阳景明有些失神地看着脚下的石子小路,步伐缓慢,似要停住。

又要与他道别了么?

千般不舍,万般无奈,到了嘴边,只能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什么都不能告诉他。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藏匿在心底,只属于自己一人的秘密,这些秘密即便是对最亲密的人也不曾透露过半分,不是因为不爱、不亲密、不在乎,而正是因为太爱、太亲密、太在乎,才不会让这秘密中所蕴含的忧患惊扰了他们心中的那份最宝贵的平和与喜悦。

走到屋子前,景明并未推门,而是悄然踱步到窗前,果然,如他的习惯,大开着窗。

景明知道,天行向来就不是一个不善防备、没有戒心的人,只有自己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才会这样放心,这样舒展,这样大意。

透过窗子,景明爱怜地望着床榻上熟睡的少年,因为背上伤重,少年俯身而卧,压着胸口,呼吸微微有些沉重,英气的眉眼,此刻显出难得的温驯,像是一个玩耍疲累的孩子,安然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之中。

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个眼眸如水般纯净的少年有着怎样沉重阴郁的心结,更没有人知道,这个笑颜如阳般灿烂的少年有着怎样噩梦般不堪的过往。

天行身上的深深浅浅的伤口深深刺痛着景明的眼和景明的心,景明不止一次问天,前世到底要犯下怎样的过错,今生才要经受这般多舛的命途……

伤口似乎成了天行成长的代名词,一路被人欺凌,一路挣扎反抗,顽强地活着,一如石下的碧草,一如漠中的绿植——求生,便是这个少年生活里唯一的目标和主题。

一片秋叶轻轻划过景明身着的绛紫色长衣。

又是秋季了么?

经年转瞬而逝,昨昔,今朝,犹如铺展的画卷,书写着独属于你我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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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无法忘记,与他相遇,便是在这秋叶如蝶的季节里。

彼时,天下二分,秦晋两洲,实力相当,而又彼此交好。

那年,我,成阳景明,虽未满十岁,却已有着常人奋斗一生都未尝可及的富贵荣华,成阳是父亲的宗姓,景明是当时的年号,父亲取这姓名便是在昭告天下,我,秦洲的王,要将我手中这打拼一生的整片江山,交予我的第十五个儿子,他便是你们未来的王。

所有人都在感叹我好命,只有母后日日忧心,的确,外人从来只见得表面上的风光,又有谁看得见,这锦绣前程下所涌动的阵阵杀机。

十五皇子,既定太子,多么尴尬的身份!

这意味着有十四个身力、心智都远超于我的异母兄弟都是我的生命威胁,偌大的皇宫里,一双双窥视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伺机而动,欲将我弑而后快,因此,从小多灾多难的我,身体羸弱,很少离开母后身边。

读书骑射,我一向学得刻苦,但是每每与年长的皇兄们相较,却总是不及,母后便安慰我说,我儿非天赋异禀,只要寻得平常安乐便好。

小小孩童哪懂话中的意味,只是懵懂地觉得,母后似乎不愿让自己按照父皇的意思做这个太子。

也是,仔细想想自己也的确并无非凡的才能。那父皇为何会如此器重于我?为何在自己还是个婴孩之时便许诺天下?这一切都成为孩童景明所不能破解的疑惑。

然而,这些疑惑的答案,终是在那一天,被硬生生地揭晓了。

那日,自己的文章得了学士师傅的夸赞,为了给母后个惊喜,便想悄悄从后门溜进屋里,谁料,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器皿破碎的声响,接着屋内传来父皇低低的怒喝声,凶恶间带着嗜血的杀气,阴森如罗刹一般,斗胆趴在门缝上向内望去,只一眼,便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父皇的铁腕扼着母后纤细柔嫩的喉,近乎咬牙切齿地狠狠说道:“司徒玄月,你到底明不明白谁才是你的饲主!这些年来,你为何就不能学乖一点,非要逆着我的性子?我说过,我可以给你这世上最美妙的人生,也可以给你这世上最恶毒的诅咒!你的生与死,喜悦与不幸,全都掌握在我一人手里……这样的我,你为何还要忤逆!你们巫族的人都是不怕死的么!”

母后冷冷地看着暴怒的父皇,极力呼吸着说:“灭我……臣民……弑我亲族……只恨……生不能血刃,却……却要被当做礼物……屈辱献上……侍奉你于床榻……这副残躯已经给你……竟还妄想得到真……真心……呵……可,可笑……”

母后的脸渐渐青紫,可她不曾求饶,反而露出解脱似的笑容,这笑容如一柄利剑直刺父皇心窝……

眼前这个宁死也不愿向自己屈服的的女人,这个让自己费尽心机却永远不得亲近的女人……凭自己有着怎样的权势、手段、阴狠,却硬是无法让她软弱半分……笑我一方霸主,却犹是逃不过这凡俗****,父皇有些自嘲地笑笑,只觉得心累,手上渐失力气……

母后伏在桌上大口喘气,父皇负手站着,眼里有些晶亮,半晌,嘴角牵动,苦涩一笑,一字一句道:“让你死,岂非遂了你的心愿?既然你我不能同乐,那么一起痛苦也好。你最在乎明儿,我也一样,生来我便虚许他个太子之位,让他从降生便成为众矢之的,让你此世都要为他的生死担忧——怎样,这份回礼可合你胃口?”

……

呆呆地站在门外,不敢动弹半分的自己,只能用手狠狠地捂住嘴,咽下哭声,忍住抽噎,任由泪水无声地从眼框滚落。

这就是我的人生。

因仇恨而来,因报复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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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性随母后、温善谦和的十五皇子,何时开始眼里不再有明澈单纯的笑意,更没有人了解,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是用怎样惨淡的心境来看待以后的人生。

在大家的眼里,他和最初一样,都是个不该存在的存在。

时过不久,这位被视为眼中钉的皇子又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又一场风波。

这场风波,犹如命运的双手,将他推离了皇宫,甚至,推离了秦洲。

也正是这场风波,默默转动命运的齿轮,牵引着他,走到一个叫邵天行的少年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