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统领呢,你们可知他去哪里了?”
被她一问,赵谦朝不远处树下一指,道:“好像是去那边了,君大夫有事吗?我过去唤他回来。”
“不用,我自己过去,你们守着殿……公子。”
天色渐暗,四周的丘陵几乎成了墨色,枝叶萧条的树下,一名面黄肌瘦的妇人怀抱个两三岁的孩儿,奄奄一息,小孩哭得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旁边瘦弱的老者过来,颤巍巍递上瓦罐,一时老泪纵横:“这是人家公子给的,快喂给孩子吃吧,莫让他饿着了。”
“多谢公子。”
妇人眼睛一亮,喜出望外,赶紧接过来,给怀中孩儿大口喂下。
墨袍男子立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轻叹一口气,即是转身离开。
一回头,就对上一双明净如水的眼眸。
少年双手拢在宽袖中,只朝他一努嘴,递个眼神过去。
“你跟我来。”
两人慢慢走着,绕过三三两两歇息的难民,走到一片树林前。
君浣溪在树后停下,向四周打量几眼,将藏在袖中的瓦罐和干饼现了出来,捧到他面前,神态温婉:“给你,快吃吧。”
“你……”楚略没有伸手,而是直直盯着她,眼神变得幽深,“你,怎么没吃?”
“我喝了粥了,剩下的喝不下了,饼太硬,我咬不动,我……”
平缓的话声在他沉默的注视下,一点一点低了下去,最后化为一个安慰的笑容:“其实我不怎么饿的,你吃了吧。”
“好。”
楚略终于应声,将她手中物事接过来。
君浣溪舒了口气,正要走开,却被他叫住:“去那边坐坐,陪着我吧。”
被他轻轻牵了手,并肩坐到一处大石上。
身下石头很硬,腹中也是饥肠辘辘,心里却是异样满足。
“你,真傻……”
楚略修长的手指,如弹琴一般,一遍又一遍,轻柔抚上干饼边缘那细微的牙印,低喃道:“浣溪,我的傻儿……”
“好哇,你敢骂我!我南医公子聪明绝顶,才智过人,你居然说我是傻儿,你——”
一小块饼粒,被他手指捻住,轻触唇瓣,挡住了她似嗔似喜的埋怨。
楚略的眼中,满是怜惜与爱恋,更带着一丝歉意,一眨不眨凝望着她。
“你身子弱,别只顾着我,自己也总要吃一些的——”他的声音,温柔中带着丝丝宠溺,“来,嘴巴张开。”
君浣溪瞪大了眼,在那一片柔和的波光之中,根本无力拒绝,微微张嘴,将饼粒含了进去,慢慢嚼起来,冷硬的干饼,居然会那般香甜,那般可口。
刚咽下去,第二口又喂了过来,接着,瓦罐也凑过来。
“还不是很冷,赶紧喝吧,再冷些,喝下去肚子会痛的。”
喉中发干,自然老老实实张嘴,喝下一大口之后,方才醒悟过来。
这个楚略,居然也会用柔情攻势,而且用得这样好。
亏自己还经常念叨那句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却不想,是弄反了对象!
“敢阴我……”
低哼一句,伸手挡住他又喂过来的饼粒,直接捻起反喂回去:“我已经吃了那么多口了,现在该你吃了,你吃,你吃啊。”
“浣溪,你好凶。”
君浣溪被他这么一说,手上动作不停,口中也是恨恨道:“谁叫你不自觉,这么大一个的人,一点东西都不吃,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么?”
“浣溪,我不饿,你吃吧。”
推来推去,一个不慎,饼粒却是掉进了石缝。
“呀,糟了。”
蹲下身来才发现,缝隙实在狭窄,自己手指纤细,都没法伸得进去,他就更不用说了。
正在懊恼之际,大掌轻轻罩上头顶,抚摸着那一头被风吹得凌乱干涩的发丝,稍微一个用力,便是将她的头按进那宽阔坚实的怀中。
“浣溪,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若是跟他们,绝不会……”
“胡说,我哪里委屈了,我开心得很!”抬起眼眸,望着那满面心疼的男子,微微笑道,“略,我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弱小姐,我不觉得委屈,相反,我现在觉得很好,比方才那妇人好,比路上遇到的很多人都好。再说,等过了湄河,到了昌黎,一切就好起来了,以后回了宛都,便只会更好。”
楚略不再说话,只将怀中之人搂得更紧。
过了半晌,两人分开,看着石头上的瓦罐和干饼,相视而笑。
“我们一起吃吧,一人一口,你先吃。”
君浣溪说着,将那小半块干饼与菜粥都凑到他嘴边,看着那干涸的唇角,急声催促:“先喝一口粥,润下喉咙,然后就咬一口饼,快啊。”
“浣溪啊……”
“你不吃,我也不吃,你信不信,我端去给那边的难民去。”
“别,我信,这是我为你找来的,我舍不得……”
楚略长叹一声,终于张开嘴,小口喝粥吃饼。
大手随即伸过来,将瓦罐与干饼一齐接了过去,反过来一口口喂她。
你来我往,终于吃完最后一口。
楚略衣袖伸过来,仔细帮她擦去嘴角的饼屑,再牵着她的手,慢慢朝来路走去。
“我很小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有饭吃,有衣穿,能够住进不会漏雨的大房子,再不受人欺负,遭人唾弃。”
“略,你已经做到了。”
“也许吧,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苦最悲的人——”他举目四望,眼神有些迷离,轻轻叹气,“现在我才明白,还有那么多人比我更苦,比我更悲,比起他们,我算是幸运的了。”
君浣溪张了张嘴,将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曾经以为,从现代社会穿越到这不知名的落后朝代,与愚昧为伍,与古人作伴,自己是那样倒霉,那样可怜,如今想来,跨越千年,能遇到一个自己倾心相爱的男子,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一路上,更多的难民迎面涌来,行路极其艰难,特别是遇到患病虚弱之人,耳闻哀声不断,连之前偶尔看诊施救都是不敢,因为一旦暴露自己的医者身份,立刻就会被围合阻拦,磕头求救,别想再前行半步。
时间,却是不等人啊!
又过七日,一行人终于到得湄河。
河水湍急,激流奔腾,河面极宽,其上看不见一只渡船,站在岸边,看着对岸的景色,只觉渺小虚幻。
李远负责去勘察地形,回来时,却是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因为战乱,原本在河上打渔渡船为生的几户人家,都顺流而下,往湄河下游的城镇去了。如今要想过河,须得沿河而上,走去距此近百里的河床狭窄处,那里倒是有一座浮桥,可供人马过河。
然而,一百里的路程,道路崎岖不说,还会遇到更多的难民涌来,行路速度会慢得不可想象,没有十天半月,想都别想。
别说宇文明瑞的身体会受不了,就是距离自己为宇文敬定下的日期,却也是大大的超过了。
天子之疾,是否控制得当,会不会……已经恶化?
湄河,真是条霉河,到底怎么办才好?
北风呼啸,天上开始飘落细小的雪花。
宿在离河岸不远的一处破旧草庐里,君浣溪不住踱来踱去,几乎要将自己的头发扯光。
“没有时间了!怎么办,要不是我水性不够好,我就这样真想游过去!”
楚略寻了些枯枝,点了一个小小的火堆,坐在边上只是沉思。
李远和赵谦本在一旁小声商议,听得她这番自言自语,皆是摇头:“就算是水性好,这样冷的天气,下水非得冻僵不可。除了楚统领,我们几人都是支持不到对岸的,更何况,太子这身子……”
君浣溪看一眼那火堆旁沉沉睡着之人,轻声叹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明日一早,我们还是沿河而上吧,呆在这里总不是个办法。”
“不必。”
一直沉默的楚略一挥手,突然出声:“我们在这里再呆两日,赌上一把。”
君浣溪微怔道:“赌什么?”
“已经在下雪,我们就赌两日之内,河面结冰。”
如此宽阔的河面,要想结冰过人,就靠这一点小雪花,怎么可能?
若是不能,那么这整整两日的救命时间,就这样白白耗费掉了,不可弥补!
是走,还是留?
心思煎熬,望着那双坚定绝然的狭眸,只轻轻点头。
“好,我们在此等候。”
一日过去,雪,终于越下越大,漫天飞舞。
到了晚上,倚在岸边的石壁前,睁大眼睛看着,连睡觉都是不敢。
“浣溪,我来守着,你去歇息。”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面色也是苍白得吓人,此时的心情,绝不会比自己好受。
“我不困,我要守着,明早必须过河,必须过河!”
楚略一把揽住她,沉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君浣溪忽然掩面,哽咽道:“不,你不知道,你一点都不知道!”
“浣溪!”
“略,陛下的病,很有可能会恶化,已经没有时间了——”君浣溪紧紧抓住他的手,哑声道,“我之前把事情想得太好,路上又耽误太多时间,我……我怕我去晚了,会救不回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