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午餐看似简单无常,实则营养丰富,板栗鸡丁,羊羔肉脯,百合南瓜,烩笋丝,素炒青菜,红枣瘦肉羹,主食则是白面蒸饼和莲子小米粥。
君浣溪跪坐案前,仔细端详食案上的各式菜肴,用银针小心查探后,又取了竹筷试吃。
待吃到那一道烩笋丝,突然想起在云川的时候,他也曾经去山上采摘过冬笋,给自己做过类似的菜式,嚼着嚼着,一时间,心思恍惚,眉头微皱,亦不知似嗔似喜。
旁边之人见得这古怪神情,却是谎了神,尽数围拢过来。
“君大夫,这笋丝,可有不妥?”
君浣溪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信口答道:“没什么,只是觉着有些苦味。”
记得当时吃到的笋丝鲜美爽嫩,有股子淡淡的清甜,却不像此时味道虽好,却略有涩味。
“这冬笋,应当是先入清水煮滚,然后放到冷水里浸泡半日,便再无涩味。”
说话之人,却是对面一直看她试毒的天子,神情语气都是十分自然。
立在一旁的太官令吓得冷汗直流,嚅嗫道:“是,御膳房厨子们定是偷懒了,臣这就责问处罚去。”
君浣溪瞠目结舌,自己远离庖厨,十指不沾阳春水,原以为冬笋就是那一种味道,谁知烹调起来还有多重工序,这随口一句,却是令御厨们挨骂受训,实在过意不去。
“陛下……”
刚要开口求情,却见天子轻轻摆手,温言道:“无妨,有些涩味也能吃的。”
太官令抹一把汗,行礼退下,君浣溪也是松了一口气,将剩余菜式一一尝过,随即起身道:“请陛下用膳。”
说话间,吴寿已经递了只空碗过来,又拢袖退开。
按照她制定的膳食规矩,饭前先喝小半碗汤羹,帮助消化,有利健康。
君浣溪舀了半碗汤奉上去,宇文明略端在手中并不张口,目光却还是落在那一碟笋丝上面,游离一阵,即是重重叹气,喃喃低语。
“都说世间本无难事,就如这冬笋去苦,清水煮浸,用心即可,为何朕贵为天子,得掌大权,却始终心愿难遂……”
君浣溪离他距离最近,这叹气之声听得分明,只是对那一声感慨,却如堕云雾,不禁轻问:“陛下……可是有心事?或者说出来,让臣为陛下分忧?”
宇文明略哼了一声,似是不愿多说,只淡淡一句:“说了你们也不明白,不说也罢。”
君浣溪低下头去,暗地扁嘴。
这沉闷的性子,一锤子砸不出个屁来,自己已经见惯不怪了,何必自讨没趣?
不过,好似自己的性格也是如此,两只闷葫芦……
饭后,吴寿端了茶水过来侍奉漱口,宇文明略抿了一口,沉吟片刻,忽然道:“朕这病已经大好,上回宗正卿说的后宫选秀一事,就提上日程吧……诺,先把画像给朕看看,再做打算。”
君浣溪正在检查针灸物事,一听此话,只觉得指尖一痛,却是将银针扎到了自己手上,一颗鲜艳的血珠颤颤冒了出来。
他,居然在想这个?
才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就想着搜尽天下美女,以充实后宫,满足己欲?
心中说不出是何种感受,羞恼,愤怒,失望,黯然,交织错陈,无法自已。
胸腔里那口怨气,以一声义正词严的规劝,缓缓吐出。
“臣反对,臣不认为陛下此时的身体能近女色,望陛下三思。”
宇文明略眯起狭眸,声音变冷:“你,凭什么管我?”
“我……”
脑中飞快组织着理由,想着他那一声责问,突然僵住不动。
天,他没有自称朕,而是说的是一个我字!
而自己,也傻傻接了下去……
“臣一时情急,忘乎所以,请陛下恕罪!”
俯首下去,叩拜不起。
殿内,一片静寂,鸦雀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面前阴影笼罩,熏香袭来,帝王冕服上绣着的龙纹骤然入眼。
那道略显瘦削的身躯竟是对着自己蹲下身来,目光对视,眼中满是困惑。
“君……浣……溪……”
听得那一声低沉呼唤,君浣溪只觉得脑中昏沉,头晕目眩,身上压力大增。
“臣……在……”
宇文明略凝望着她,只在方寸间,眼底的困惑越来越深:“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君浣溪吓了一大跳,急急避开那双幽深难懂的黑眸,直觉朝他身后一瞥,却见方才服侍的内监已经尽数退下,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自己与他两人。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
虽然这个室,也忒大了些……
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心神,清晰答道:“臣,是太医署大夫啊。”
“不,你不是……你是……你……”
宇文明略揉着额头,面上阴晴不定,似是欢喜,又似是憎恨,疑虑自语:“你以前,是不是做过什么错事,惹怒过朕,为何朕对你又恨又……”
——君大夫,陛下一向沉稳内敛,处乱不惊,即使病中亦是如此……只在你面前,才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没觉得,陛下对你很特别吗?
刹那间,吴寿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怎么会这样?
他不该记得自己,不该啊!
该死,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君浣溪震骇至极,急中生智,顺着他的话絮絮而言:“臣自持医术过人,专横无礼,漠视尊长,排挤同僚,甚至对陛下不敬,是以当年被陛下罢官免职,流放在外……”
“哦,是么,竟有这回事?为何朕全无印象?”
“回陛下,那刺客所下之毒,除了损害陛下的肌体内脏之外,还损伤了陛下的大脑思维,可能有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被陛下淡忘了——”
这样说,可信度还是比较大吧?
君浣溪见他半信半疑,赶紧又道:“臣句句属实,吴常侍对此也是知情,陛下若是不信,可以与之对证。”
“无关紧要……”
宇文明略喃喃念着,浓眉逐渐拢紧,手指不自觉又是抚上颈项,轻柔摩挲:“怎么会……无关紧要……”
君浣溪俯身下去,自知言多必失,当即闭口不语,静等发落。
半晌,头顶上又传来一句:“都说你是整个天宇最好的大夫,医术高超,无所不能……”
这话题骤然转换,却令得她有丝跟不上的感觉。
“臣,不敢当……”
宇文明略不再看她,自顾自说下去:“你说,这世上,可有一种药物,能够治疗……治疗……”
不知想到何事,他竟是身躯微颤,重重喘息,面上亢奋异常。
君浣溪大惊,也顾不得君臣之礼,立起身来将之扶住,低叫道:“陛下,你怎么了?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宇文明略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得外间脚步声响起。吴寿匆匆进来,禀道:“陛下,廷尉大人有要事求见。”
“宣。”
君浣溪松了口气,适时告退,转身走向殿外。
“你不可走远,朕见了廷尉,还会找你!”
就在脚步踏出门槛的一瞬,身后又传来如此一句,打消她欲去殿外透气的念头。
随传随到……
怎一个苦字了得?!
无奈回到那临时值房,却见墙角凭空多出来一大堆物事,黄芩正趴在上面,好奇翻寻。
“先生,快来看看,有人给你送礼来了!”
“倒是奇怪了,我一介小小医官,谁会给我送礼?”
君浣溪当然不信,漫步走了过去,看着那些装入箱盒,贴有名帖的物事,微微一怔。
“哦,当真是给我的?我什么时候面子这样大了?”
黄芩转头笑道:“当然是给你的,看看,有珍珠宝玉,香料绣品,文房四宝,医书典籍,乖乖,不得了,先生你可大发了!”
君浣溪在案前坐下,好笑道:“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身价如此之高呢,给我念念,都是谁送的?”
肯定不是卫临风和沈奕安,如今皇宫守卫森严,他们人在宫外,东西却是进不来的。
那么,只能是宫内之人了。
黄芩取下名帖,一张一张翻过,依言念道:“越婕妤,宁婕妤,秋傛华,严美人,唐良人……”
“得,你饶了我吧。”
那一大堆后宫妃嫔的名号,只把君浣溪听得头昏脑胀,连连摆手:“这些人怎么了,一个个都来给我送礼?”
并非自己多疑,实在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黄芩笑道:“还不是都在效仿那吕贵人?!要知道,先生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你一句话,抵得上王公大臣十句百句!”
君浣溪叹气道:“羽衣送的东西,我不是都叫你还回去了吗?”
黄芩答道:“送是送回去了,但是先生叮嘱在先,我又不敢明目张胆,只得悄然送回,旁人自然是不知道的。”
君浣溪应了一声,想了想,挑了文房四宝与医书典籍出来,其余都推给黄芩:“既然她们如此有心,我又何必推辞不受,就不必退回了,自己留着玩罢。”
反正自己撰写医书,纸张笔墨也快要用完了,此物正好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