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笑道:“这个极容易的。我也不是个狠心的人,既然没有地方去,就还留在我房里做个丫头亦不妨事。”
贾母点头道:“这也罢了。”
凤姐闻言透体冰凉,看着眼前一个是自己同床共枕许多年的丈夫,一个是素日千疼万爱的老太太,竟然在关键的时刻非但不肯援手,还拼命的落井下石,这样一想,心力灰尽,便落下泪来,哭着道:“太太、二爷,你真是好狠心,我在你家这么多年,里里外外的操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这么一点情意都不念么?”
贾琏冷笑道:“什么情意。我娶了你这么个夜叉已经是倒运了,****踩在我头上,令我万事做不得主。自你当了家,这个家里上下都敬你这琏二奶奶,哪里还有人把我这琏二爷放在眼里。这也罢了,我但纳房妾,你便闹个翻天覆地。害的人人笑我是娶了个醋汁子拧出来的老婆,我真真是受够了。”一封休书从袖中掏出,掷在凤姐面前。飘飘荡荡如秋叶般落下的休书,刺痛了凤姐的心,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
邢夫人道:“琏儿,休了她,你房里也不能没个主内的,就将秋桐扶正罢。”邢夫人心中是有成算的,那秋桐原是贾赦的丫头,也算是自己屋里的人,自己若将她扶上琏二奶奶的位置,她必然感激,自然也就能为自己所用了。她的话音未落,一直保持沉默的贾母忽然开言道:“此事不妥。秋桐性情刁钻,做个妾已经是抬举他了,如何能做的琏儿的正室。我心里倒有一个人,不知道你们肯与不肯。我知道如今我老了,说什么话也并没有人听了,你们若是觉得不好,也就罢了。”
邢夫人闻她语气里的不满就忙道:“老太太尽管说,媳妇再没有个不依的。”
贾母点点头道:“我的心里,平儿素日行事温柔大方可靠,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服她。且她跟琏儿的时间又长,性格都是知道的,若是将平儿扶正,倒是令人放心的。”
平儿猛的一震,愣愣的抬头看着贾母,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下意识的扭头看看凤姐,见她脸色惨白,心中不忍便要推拒,没想到鸳鸯在旁暗暗递了个眼色给她,摇摇头,令她不要拒绝。原来鸳鸯深知贾母的心思,那秋桐若是被扶正,还不知要怎么作践凤姐并凤姐之女巧姐也不能好,到时候还不知要闹腾成什么样。贾母虽然此时要牺牲凤姐以自保,却也不忍让她受罪。但平儿就不同,毕竟是凤姐从娘家带来的,主仆情深,况平儿心地和厚,便是对换了位置,也不至于欺辱凤姐和巧儿。在贾母的心里,这已经算是对凤姐仁慈了。
贾母见平儿默不作声,便笑问道:“琏儿,你看呢?平丫头,你可愿意?”
那贾琏心里也是中意平儿的,那秋桐如今虽和自己柔情蜜意的,万事顺着自己,只不过是因身份低微而已,若是让她得了意。说不定是又一个凤姐,倒还不如平儿素日性格温顺,这样一想便喜孜孜的道:“极是,极好。”
平儿心里却并不情愿,却又不能多言,只是俯首无言,却让贾母等一干人觉得她是默认了。可叹当年李纨戏言过的要让凤姐和平儿换个个儿,竟是一语成谶了。
凤姐低头擦去眼泪,看透了这些人的虚伪和冷漠,心中反而觉得解脱,忽然摇摇晃晃的起身,冷笑一声发狠道:“我都知道了。怪不得林郡主离了这里,看着这府里这般模样也不肯援手,实在是被你们伤透了的。今日我也尝到了,却没有郡主那般好福气,与你们断不得。别以为你们偷偷摸摸的做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你们放心,若是又人查问起来,我必不替你们瞒着,是都要说出来的,到底是谁倒运,且看着罢。奴才就奴才,我可怕你们。”说着转身就走,身体却似枯叶一般只是打晃,平儿忙上前扶着,凤姐甩开她的手冷冷道:“奴婢哪里敢劳动新琏二奶奶。”说着就走。平儿讪讪的收回手,见她一脸恨意,心里更是埋怨贾母等不已。
贾母众人才听了凤姐的言语,早就呆了,此时见平儿被扫了没脸,忙向平儿道:“如今你是主子,她是奴才,要知道尊卑。”
平儿苦笑一下,向贾母道:“老太太,奴才就是奴才,成不了主子。”说着深福一福,转身去了,留下错愕的贾母、邢夫人、贾琏。
平儿被扶正,对秋桐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她近日百般的对邢夫人和贾琏献媚,就是看到凤姐时日无多了,惦记着琏二奶奶的宝座。没想到如今尘埃落定,被扶上位的竟是平儿,心中怄气,说话便没了防头。平儿亦不甚理会,依旧侍奉凤姐如同旧时。凤姐虽然从抱厦迁入底下奴才们低矮潮湿的住处,却因为平儿的照管,衣食一如主子之例。只是呕了这口气,病比前头一发重了,一开始见了平儿不免冷言冷语的挖苦,见平儿了若无闻,言语态度恭和不减半分,心中亦是震动。这日平儿又来侍奉汤药,见眼前无人,凤姐便拉着平儿的手,只叫了一声妹妹,泪水便滚滚而下。
平儿一楞道:“二奶奶,如何又伤心了?”
凤姐苦笑了一下自嘲的道:“别叫人笑话了。如今你才是二奶奶,又来叫谁二奶奶。”因为病着,脸色蜡黄,声音有些含混。
平儿一怔,只道她有疑心想了一想,在她床前跪了下去:“在平儿心里,永远只有一个二奶奶。平儿绝无僭越之心。”
凤姐忙伸出枯枝般的手拉她起来,勉强笑道:“傻丫头,我几时疑惑你了。你我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如何能不知道你的心,想当初我得意的时候,多少人奉承,如今败了,人人巴不得吐几口唾沫再跺上几脚,这府里上下,也就是你真心待我。”说着眼角溢出泪珠儿来。
平儿见凤姐伤感堕泪,亦红了眼圈道:“大太太罢了,我没想到爷也这么狠。老太太也不肯帮奶奶。”
凤姐摇头怨愤道:“咱们那爷不消说了,我早知道他会这样。老太太,哼,她为了保住她的地位谁不能牺牲,林郡主原是她唯一的骨血,她不一样为了讨好皇家逼的她险些沉湖。我本是王家的人,与她并无半分血脉,又能疼爱到哪里?我以前竟是自误了。”一面压低声音紧紧的攥着平儿的手道:“平儿,你听我说,我的事很快就要发了。我不怨别的,都是我自己做下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的,自作自受。这府里很快也是要败的。我如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巧儿,她还小……”想到巧姐儿,凤姐心里一阵酸痛,这几日贾琏连巧姐都不许她见。
平儿马上道:“二奶奶不必伤心。到了傍晚我就带姐儿来看你。这几日姐儿也吵着要娘。二爷不叫你们见面,实在是大亏天理。”
凤姐摇摇头,拉着平儿道:“你听我说完。如今你是她的嫡母,她的事你自然做的主,我那里还有些体己。藏在我日里那床榻里面的一个暗格里,机关就在我枕头底下。里面还有些个银两,大约你们二人的花费并姐儿以后妆奁也尽够你悄悄的拿上,带着姐儿走罢。能到哪里是哪里,这个府里终非了局。”
平儿没想到凤姐还留了这一手忙道:“奶奶既然有这个打算,如何不与我们一起离了这里。”
凤姐摆手道:“你错了。莫说我如今病的这个模样,走不了。就算是能走了,我身上背了几条人命,若是走了朝廷岂能罢休,必要追捕的,到时候却还是带累了你们。平儿我知你是个有主意的,心又善良。姐儿跟着你,我也就放心了。以后给她寻个好人家。我就是死了,也感激你。”
平儿堕泪道:“奶奶莫说这话。你的病净心养着就能好,便是官司的事,我令外面的人打点一番……”
凤姐轻轻的咳嗽了几声道:“打点什么,如今这府里败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人理会,莫去费那心思。你只将你和巧儿的事儿安顿好了就是。”
平儿忽然想起黛玉,犹犹豫豫的道:“赶明儿我去趟郡主哪里,若郡主怜恤旧日之情,说不定……”
凤姐忙摇头道:“痴丫头,郡主府的门就是那么容易进的。事诚是我做下的,自然要一力承担。林郡主那里,原是这个府里对她不住在先,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去求她。听我的,千万不要去。她也是可怜人,一家人都被这府里算计尽了,又在这里受了这许多年的苦,好不容易熬出了头,让她心静些吧。”
平儿无言以对,闷不作声的替她掖掖被角,看着素日霸王似的一个人,如今落魄到这个地步,心里亦是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