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背后出现了一个人,森森的道:“我以为二爷不是俗世之人,才愿与二爷相交,没想到二爷竟然也这么瞧不破。”
宝玉本是伏在地上痛哭,此时闻声擦一把泪,扭头看去,借着雪地的光,隐约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怀中抱着剑,正冷冷的看着自己,修长俊朗的眉眼,眼眸中放大了的一丝落拓不羁,正是多年未见得柳湘莲。
宝玉呆了片刻道:“柳兄,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遁入空门了吗?”
柳湘莲看着落魄的如同乞丐一般的宝玉,嘴角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恻然,声音还是冷冷的道:“我听闻贾府败落,便辞别了师父下山来京城寻你。”
想着当年贾府盛时,多少人巴结谄媚,如今树倒猢狲散,当年的贾府二公子成了落魄乞丐,旧日那些所谓交好之人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来寻自己,也只柳湘莲,竟然千里迢迢的来寻自己,这样想着,宝玉眼中溢出泪水道:“柳兄,多谢你还惦记着我……”
柳湘莲弯腰将他扶起道:“玉兄不必如此。这人世间的事儿原本就难以琢磨,还是早些看破了的好。兄岂不闻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宝玉不语,忽然想起那年在大观园,栊翠庵的妙玉亦喜这句话,此时缓缓咀嚼,忽然胸臆洞开,缓缓点头。
柳湘莲道:“我这几日在京城行走,知道这京城不久即有大乱,谁做这皇帝老儿是他们的事,与你我无涉。不若离开这是非之地,自去山中修行逍遥,从此与俗世无涉,岂不痛快。”
宝玉自思别无去路,点点头。柳湘莲便将怀里的那把怀中的剑丢给他道:“若要与我回山,不若就断了这三千烦恼丝如何?”
宝玉接过,仔细一看,正是当年尤三姐用它自刎的鸳鸯剑,心中顿生感触,也不假思索掣出一柄,将一头乱发一斩为二,即随着柳湘莲离开,两个人转眼消失在夤夜中,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脚印。
宝玉此去山中修行,从此倒是另外一番景象。此系后话,暂且按下。
大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到了廿四日夜才稀稀落落的停了。整个紫禁城都仿佛都要被埋入雪中,漫天蔽地。在寂静中,一片肃杀的白,清冷的延伸向天与地的尽头。
整个紫禁城没有喧闹,静默中,有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和往常一样,勤政殿里灯火通明,龙祐宇依旧在批阅奏折和塘报。这个时候,龙祐宇往往不叫人在跟前伺候,所以宫女太监也只在东阁外侍立,偶尔进来添些茶水,夹夹灯花儿而已。转眼已经到了亥时初刻。戴权蹑手蹑脚的悄悄进来,不敢惊动龙祐宇只是悄悄的将案几上的茶盅撤下,另换了一盏热茶在上。龙祐宇依旧凝神专注的于手中的塘报,对戴权的举动仿佛一点没有知觉,戴权察言观色,见龙祐宇似乎完全不曾注意到自己,轻轻的出了一口气,神情有些复杂,犹豫了一会儿,便要回身出去。
龙祐宇用余光瞥见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嘴角悄悄的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道:“戴权。”
戴权显然没有料到龙祐宇忽然会叫住自己,身体微微一颤,转身的片刻,脸上依旧是一片恭顺。
龙祐宇将手中的奏折丢在一旁,微笑的看着他,目光琢磨不定。
戴权有些心慌了,跟着皇上那么就,从来没见他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不觉心里有些发毛,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讪讪的笑着挤出一句道:“皇上有何吩咐。”
龙祐宇笑道:“也没什么吩咐的。就是想跟你说两句话,戴权,你跟了朕几年了?”
戴权有些摸门不着,两忙回道:“回皇上的话,奴才是天隆三年调到皇上身边的,到明年三月已经满四年了。”
龙祐宇点头道:“朕继位才八年,你已经跟了朕四年,也不短了。戴权,今夜无事,索性咱们主仆就聊聊。你实话跟朕说,这一向朕待你如何?”
戴权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恭顺的回道:“皇上待奴才是恩比天重,奴才不能报答万一。实在惶恐的很。”
龙祐宇不语,看着他,似在揣度他话中的真假,半日缓缓的笑道:“这话说得假了。朕知道,朕有时候对你们这些近臣太过严苛了些。不过这四年,你也一直尽心尽力的伺候朕,朕也都看到了,这几日朕就想着要好好的奖赏你才是。”
戴权惶惑不解,忙道:“奴才只是尽做奴才的本分,不敢觍颜领赏。”
龙祐宇脸上挂着令人难以猜透的淡淡微笑道:“不居功是好的--但朕也是赏罚分明,不会亏待了你的。”说着起身,一面踱着,一面道:“戴权,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
戴权实在是弄不明白龙祐宇到底要说什么,见皇上如此问,也只得照实回答:“回皇上话,奴才家在承德,前岁老母病故了,家里还有一个兄弟,再无其他人了。”
龙祐宇仰脸想了想道:“承德,这也不远嘛。你母亲病故,为何不见你告假回家看看?”
戴权道:“一则是奴才眷恋主恩,难以远离,二则家里也着实没什么事,都有兄弟料理,想无大碍,所以一直不曾回去。”
龙祐宇点点头道:“眷恋主恩?说的不错。但是毕竟是母亲亡故,朕以诚孝治天下,孝道二字,万不可亏。虽说朝廷里有夺情留用的说法,但也只是对外臣而已,对你们这些内侍,告假回去看看,也无甚关系。”
戴权听不明白他到底是何意思,揣度了一会儿道:“是,奴才遵旨。”
龙祐宇忽然哈哈一笑道:“你别听岔了,朕没说现在放你假。你遵的什么旨?过几日吧,等眼前的事儿都完了,朕就放你假,回家去看看。”
戴权恭敬的道:“是。奴才谢主隆恩。”
龙祐宇慢慢的踱到他的面前,笑眯眯的盯着他,不知为何那眼神却领戴权如芒在背,不敢仰视。却听见龙祐宇话锋陡然一转,不再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凌厉道:“戴权,朕看在你跟了朕许多年的份上,提醒你一句。有些事情要看的透彻一些,长远一些,若是只为了一点子蝇头小利,而胡乱应承,最后将自己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你自己想想,值不值得。”手指轻轻的在戴权的肩上一掸了一指头,戴权却似冷水浇下一般,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慢慢抬起头来,正碰上龙祐宇冷森森的目光,带着能洞穿一切的犀利。
戴权心里一慌,不知如何是好,难道皇上知道什么了?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龙祐宇忽然缓和了目光,轻松的笑笑道:“你也不必害怕,朕只是提醒你,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转身,走到哪案几前将戴权刚刚斟上的参茶端至唇边,轻轻的吹去浮沫,啜了一口道:“好茶。”
戴权紧紧的盯着他的动作,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凝重起来,忙道:“皇上,茶凉了,奴才再给你换一杯来……”
龙祐宇微微半转了头道:“不必。你先下去吧,对了,去一趟坤仪宫,把今日才进来的金丝血燕窝给皇后送去,顺便帮朕问候一声皇后,今日朕恐怕是不得闲去看她了。快去吧,不要耽搁了。”
戴权楞了一会儿,越发觉得龙祐宇今夜有些难以捉摸,忙道:“奴才遵旨。”又深深的看了龙祐宇一眼,悄悄的退了出去。自去取了燕窝送去隽瑶那里。
这里龙祐宇看着他退出去,眼神忽然变得一发凌厉,桌上的西洋时钟滴滴答答的响着,亥时已经过半,是时候了。他阴沉着脸色,轻轻的击了两下手掌,隔着窗纱,一个黑影影影绰绰的出现,低声道:“请主子吩咐。”龙祐宇踱至窗前,低语几句,黑影倏然又消失了。
龙祐宇这才觉得轻松了些,走道案便,将那参茶端起,看了看那澄碧的茶汤,忽然冷笑起来。
夜深人静,勤政殿鳞次栉比的宫苑寂静如往日。偶有巡夜的侍卫靴声橐橐穿行而过。勤政殿东侧边门的一条曲径,蜿蜒曲折,直通御花园,此时已经覆满了积雪。戴权拿着燕窝,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里走着,想要到坤仪宫就必须从这条路穿过御花园。他一面走,心里却一直在琢磨刚才龙祐宇对他说的那些话,他自幼进宫来,一路平步青云,成了令多少人羡慕的大总管,在宫里不要说宫女丫鬟便是那些不怎么受宠的妃子昭仪才人也对自己巴结有加,而自家能够这么多年一直稳稳的坐在这个位子上,那还多亏了自己那炉火纯青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可是今日皇上说的那些话,却令他心里打了个寒战,饶是冥思苦想也不明白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真的知觉了什么--不会的,肯定不会。忠顺王要变天,就在今夜,没错,他知道,可他什么都不能做,不能告诉皇上,因为自己的弟弟在忠顺王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