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便插嘴道:“姑娘也太谦了。园子里谁不夸姑娘的琴音妙绝?”
黛玉嗔道:“雪雁多嘴。也不怕叫姨妈笑话。”
太妃笑道:“雪雁说的对。玉儿也太谦了些。想你母亲那般琴技,女儿又能差到哪去?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罢。若不嫌弃我们这些人粗俗,便抚一曲来可使得?”
黛玉笑道:“姨妈说哪里话,既然姨妈想听,玉儿怎能推脱。”说着便向那琴前坐定,束心凝神。过了片刻,将一双玉手轻放琴前,看着窗外的清癯的梅花,心念一动,缓缓勾抹琴弦。
只闻得古琴声幽幽响起,音韵清冽如水似雪,众人仿佛到了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忽见一枝白梅凌霜傲雪,独绽芳容,清艳不可方物,淡淡幽香隐隐而来,琴声忽转,仿佛又置身于岑寂的溪山,月色空灵,梅若落雪,拂了一身还满。正在这时,一阵箫声自远而近悠然响起,穿云遏月,低回徘徊,接着便是一琴一箫,一唱一叹,高低游移,犹如隔江长叹、青鸟啼魂。听者无不如醉如痴。
一曲既终,黛玉住了弦,那边箫声也随即止了。黛玉心中惊异,此是何人,竟能与我心念相通,解得我琴中之意。人都谓知音可遇而不可求,今日今时竟在此处遇见,此即所谓缘分了。
太妃心中疑惑,本府乐师绝无此技,迟疑了一会儿便笑向黛玉道:“玉儿的琴音不输给你母亲。今日可算大饱耳福了。”
黛玉轻轻笑道:“这梅花引的曲子,本是琴箫合奏方得其妙处。刚才那阵箫声,却正好弥补了我这琴的不足,也是意外了。不知是府中哪位乐师所奏?”
太妃正要说话,听得门外有丫鬟道:“王爷吉祥,太妃正在里面呢。”接着一阵靴声渐近,水溶掀了帘子进来,一面急急问道:“母亲,刚才是谁抚的琴?”一抬头,见一女子立在太妃身侧,两弯似蹙非蹙罥眼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容止脱俗,窈窕纤弱,自然是黛玉无疑了,水溶愣愣的看着她,一时间连招呼都忘记了。
黛玉与他目光匆匆一接,忙低下头去,又听他称呼太妃为母亲,才知这人就是水溶哥哥,刹那间小时候的记忆模模糊糊的涌上心头逐渐清晰。
太妃见水溶之态,心中有些错愕,便笑道:“溶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进来见你妹妹。”
水溶却只看着黛玉口中似自语般道:“妹妹……你是玉儿妹妹?那么刚才的琴可是……”
黛玉微微点头,早看见水溶手中的玉箫,心中一震,原来是他。情不自禁的细细看去,但见他鼻直唇方,眼眸如清池皓月不然半分尘埃,腰配玉带,身材颀长,一身白袍,身上那种雍容尊贵之气使人亲而难犯,却绝非宝玉常日在内帏厮混的脂粉气可比。
目光交错片时,一种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别人却难以察觉。太妃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二人慌忙收神。黛玉便红了脸,复又低下头去,却没有看见水溶眼中瞬间闪过的一抹忧伤。
太妃向黛玉笑道:“不用我介绍了罢。你溶儿哥哥,你们原是见过的。”
黛玉便低着头福了一福:“黛玉见过王爷。”
水溶暗自叹息了几声,笑道:“用不着见外,我还是喜欢你叫我一声哥哥。”转而向太妃道“前几天就说要接玉儿妹妹来,不想却是今日,母亲怎么也不说一声。”
太妃笑道:“我若说了你就不往宫里去了不成。皇上传你,你还敢抗旨?”
水溶略不在意道:“他叫我去左右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谈谈诗讲讲文,再配上一群只会阿谀奉承的老学究,啰啰嗦嗦的,就算皇上念一句门外青山列锦屏,在他们口中也是圣学渊博堪比李杜,烦的很,倒是不去也罢。”
几个丫头听了这话无不掩嘴偷笑,连黛玉也有些忍俊不禁。太妃听了笑道:“听听这说的什么话,也不怕皇上知道,治你的罪。”
水溶道:“反正是在家里,也没有外人,怕什么?”说着冲黛玉微微一笑,无比温和。
黛玉听他说这里没有外人,显然是把自己也看成是一家人了,心头没来由的一热,也笑了,这一笑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水溶不禁又是一愣,心中突然浮现出一笑倾国这四个字来。
三人谈笑赏玩多时,水溶又问了黛玉一些诸如身体好不好、吃什么药之类的,看似随意言谈间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待到晚饭时,又细心为黛玉布菜劝饭,那种体贴入微真是太妃见所未见,连底下的几个丫鬟看着都有些讶然。
太妃察二人之态,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看水溶的种种必定是中意黛玉无疑了。若二人当真有缘,黛玉做了自己的儿媳,自然是一件畅心顺意的事情。可是当年史太君曾经说与如海口头约定将黛玉许了那贾宝玉,如今那府里却又传出什么金玉良缘的话来,当年的约定到底做不做数还是未知。若果是不算数也就罢了,若是作数,水溶即使贵为王爷,也不能做破人婚姻的事情。想到此又有些忧虑。
当晚,黛玉宿在太妃专门为她准备的轩舍。果然是梅花环抱,窗外月晕如醉,梅枝疏影,暗香浮动,清幽异常。这个时节夜里还是很冷,黛玉见被褥厚实、日常所用之物一应俱全,知道都是太妃细心准备的,心中正自慨叹,忽见又有人送了一个小巧玲珑的手炉来,原来水溶怕黛玉冷,专门派人送来的。黛玉把手炉握在手里,暖意刹那间从指尖融进心里。
紫鹃早将今日之事看在眼中,便笑道:“王爷怎么就知道姑娘气血不足,手总是冷的,这么晚了专门派人送手炉来?生怕冷着姑娘,可真是体贴。”
黛玉蹙眉道:“紫鹃,你又乱嚼什么舌头?溶儿哥哥原是拿我当亲妹妹看的,就照顾些,也值得你失惊打怪的?”
紫鹃意味深长的笑道:“是,是,是。原是哥哥妹妹的。姑娘只当我是乱说的罢。”
黛玉气道:“我不同你说话。今日月色正好,我要出去走走,一会儿就来。”说罢自向架上取了斗篷来,正是太妃送的鹤羽毡。
紫鹃忙道:“姑娘去哪里,我叫雪雁跟着。”
黛玉头也不回掀了帘子出去,一面道:“不必了。我只在这附近走走,去了就来。还怕丢了不成?”
紫鹃笑了笑自去铺床不提。
却说外面虽清寒,但黛玉披着鹤羽毡、手中握着水溶送来的手炉,却也不觉得十分冷,有心月下赏梅,便接着月色沿着落满梅瓣的小径徐行。忽然听得隐隐有乐声传来,心中疑惑,便循声而去,却是水溶在一株梅树下吹箫,箫声顿挫,呜呜咽咽。黛玉立在不远处静听,只觉得那箫声似有无限心事在内,正自思索,箫声忽止,水溶朗声道:“这箫声有杂,必有人窃听。是哪位,还请出来。”
水溶转过身来,却见黛玉在梅树下含笑而立,鹤羽毡更衬着她闲云野鹤般的气质,翩然如画。
黛玉笑道:“我因睡不着,在这里走走。不想听到有人吹箫,觉得清雅便听住了,打扰了溶哥哥的雅兴,莫要见怪。”
水溶走近前来笑道:“实是不知玉儿妹妹在这里。天气还挺冷的,夜里风又大,你身体又不好,万一着了风寒怎么办?”
黛玉将手一展,露出那只手炉来,笑道:“有这个,冷不到哪里去的。多谢费心,叫人送了来。”
水溶也笑起来:“我听母亲说把你安置在梅坞,想着那里虽然幽静,却是有些冷。这个手炉小巧正好可以随身带着,便叫人送去,这么点儿事情值什么?也这么客气。”
两人站在一处看了一会儿梅花,水溶向黛玉道:“刚才见你在梅树下立着,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的情形。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
“自然记得的,那会子溶儿哥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倒是很吓了我一下子。我只道是谁家的冒失鬼翻了墙到我们家园子里玩呢,再不想是堂堂北静王府的小王爷。”黛玉想起来当时的情形,不禁莞尔。
“还说呢,你都不肯说你在做什么又不肯说你是谁,故意来急我。”水溶亦笑道。
“最后还不是告诉你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了,你还拿出来当件事情说。”说着,黛玉轻轻的笑起来。
水溶怅然叹道:“是啊,这么多年了,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你我也都长大了。”见黛玉巧笑倩兮,美目顾盼,忽然想起她与宝玉的亲事,心中不觉隐隐作痛。
黛玉虽不曾领会水溶话中之意,心中也有些惆怅,点头道:“果是世事无常。再不想,我会到京城来,又不想会再见到姨妈和你。”
水溶看着黛玉明亮的眸子忽然蒙上一层乌云,不由得有些心疼便道:“我一直没问你,你在那边府里,过的好不好,那府中的人待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