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将铠甲整理停当,往镜子里照了照,有些感慨道:“这身盔甲恐怕是最后一次穿戴了。”
逸清笑道:“彼此彼此。”
水溶瞅着他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直到谢姑娘的性情,偏附和皇上让她也到宫里来,是什么意思?”
逸清道:“你想太多了,我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不成。”
水溶道:“你少给我打哈哈,还不快说,也好让我放心。”
逸清收起笑容,正色向水溶道:“我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你,大典马上开始,也不便多说,我只告诉你一句吧,攀龙附凤非吾所愿,爵禄富贵无可眷恋,你明白我的意思。”
水溶点点头道:“说的好。你我俱是一样的人。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若是拒绝了长公主,恐怕这抗旨之罪便是坐实了的。”
逸清道:“既然未曾点明,我便做不知。等我辞官弃印,他们还能让长公主下嫁一介布衣不成?”
水溶正要说话,礼官已经来催促了,二人默契的掩过这个话头不提。
寿极宫外,筵席继续。到了接近亥时末刻,礼官悄悄过来向田敬言语几句,田敬点点头,又过来请示龙祐宇。龙祐宇点点头道:“可以开始了。”一面起身升座,礼官便立在阶上,高声宣召,然后阶下的礼官一声一声传递下去,直到寿极门外,接着是九十九响礼炮大作。
“鹰军献捷。”被拉长的声音穿透了层层宫墙,在整个紫禁城中分外响亮。
水溶一身银色盔甲在前,逸清青甲紧随其后。左右都统冯紫英和柳芳,一人捧着降书顺表、御赐天子剑,另一人捧着鹰军帅印,一左一右护卫。二人皆是鹰军标志性的黑色铠甲。寿极门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走在最前面的水溶身上。
水溶拾级而上,在殿前跪地道:“臣水溶奉天子之命,帅鹰军西北靖寇,时达月余。赖天子之福,歼敌数万,全胜而返,值此除夕,西北既定,边疆安宁,吾皇圣化达于四海寇夷,永葆万世。”
言毕叩首,逸清等三人亦随之叩首。
水溶继续道:“回部少主霍集洛,畏于天子之师,已经纳下降书顺表,愿臣服我天朝于西北,永相示好,不言兵戈,为我天朝之羽翼拱卫。臣不负圣命,职责已尽,特缴回御赐天子剑并鹰军兵符印信,献此捷报、缴旨谢恩。”
龙祐宇略略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水溶会借这个机会交印,询问的目光看向水溶,水溶淡淡一笑,并不解释。而底下的朝臣一个个也都交换着诧异的眼神,看不懂这北静王此举为何意。
该进行的还要继续。有礼官从柳芳、冯紫英手中将降书顺表并水溶呈上的奏折接过,呈递给田敬,田敬又恭逞龙祐宇。
龙祐宇打开,象征性的看了一遍,在降书顺表上用印,然后将奏折令田敬专递礼官道:“念。”
礼官重又接过,高声诵读一遍,台下顿时一片啧啧之声。
龙祐宇此时起身,缓步走下御座,亲手扶起水溶道:“北王免礼平身,此去西北,屡建奇勋,朕心甚慰。通令嘉奖鹰军上下,但有功者,赏;以身殉国者,抚恤其家属,赏银从厚,抚恤加倍,以为天朝兵将之楷模。”
水溶道:“臣谢主隆恩,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呼而百应,寿极门内外万岁之声如惊雷乍响,礼炮轰鸣,焰火腾空,紫禁城顿时明亮如同白昼。
“皇上赐酒。”
礼官端着托盘上前,上面是一支玉质自斟壶,上面盘踞着九爪赤金龙,旁又有两个白玉赤金蟠龙杯,龙祐宇亲自斟满一杯,却先倾于地下道:“这第一杯,当敬此役殉难之鹰军将士。若无他们奋勇杀敌,以身殉国,也无今日之胜。”
将玉杯放回托盘上,将两杯都斟满,一杯仍旧递回水溶手中道:“这第二杯,朕要敬北静王,若无他挂帅西征、身先士卒,西北夷寇不靖,朕寝食不安,安能于此和众卿贺此佳节。北王,朕先干为敬。”
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水溶亦豪气的干了。此时也有人托了酒敬给逸清、柳芳、冯紫英。
龙祐宇坐回御座,接受朝臣叩贺,心里还在为水溶仓促交印的事有些不快,但还是笑着道:“今日除夕,又逢鹰军大捷,西北安定,实乃双喜。有功之人,朕都要厚赏。”
命礼官宣读圣旨,圣旨内无非是颂扬褒奖鹰军奋勇杀敌之言语,一听便知是出自翰林之手笔。直到最后,从柳芳、冯紫英起至逸清皆有升赏,柳芳和冯紫英等人皆是荫袭祖爵之上又加一等,陈也俊和卫若兰加封花翎领将军衔,而逸清破格许其承林氏祖上之爵位封为一等忠靖伯,逸清对这意外而来的爵位并不是分在意,也只是依礼谢过而已。奇怪的是,那圣旨中唯独没提到水溶。
听见朝臣中又有疑惑之音,龙祐宇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们疑惑,为何这圣旨中没有提到鹰军元帅、北静王,是不是。”他起身,先看了水溶一眼,见他一脸淡然,笑了笑缓缓道:“你们都知道,北静王水溶和朕亲如手足,自朕继位便辅佐于左右,屡立功勋,朝中第一人当之无愧。朕对他的感激,非爵位赏赐所能尽。”他顿了顿又道:“所以,北王,今日朕没什么可给你的。但可以许你向朕请一件事,无论什么,朕都会答应。君无戏言。”
寿极宫内外顿时一片寂静,都屏息凝神,听北静王会提出什么样的请求。
水溶笑了笑,双膝跪落到:“皇上格外恩典,臣岂可不从。臣确实有一事要求皇上的恩典。”
龙祐宇点头道:“讲。”一面坐回御座。
水溶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呈给龙祐宇道:“臣已经具表详奏所请之事。请皇上过目。”
龙祐宇有些诧异,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说,却要写折子,忙展开看了,脸色顿时变了,先是惊讶,后是愠怒,最后却又成了伤感,他沉默了良久,不长的奏折,却是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实在不敢相信,水溶请的竟是这一件事。
沉默,他沉默着,所以整个寿极宫都是沉默的,整个紫禁城都是沉默的。
朝臣不知道水溶表中写了什么,但善于察言观色的他们,已经看出苗头不对。
龙祐宇半日阖上折子,难以置信的看着水溶,黑亮的眼眸分明是不解和伤感。
水溶坦然自若的迎视他的目光,满眼的坚决。
龙祐宇终于开口,声音里却带上了干涩和嘶哑道:“北王,朕需要你解释一下”扬起折子道:“这是,为什么。”
水溶淡定的道:“皇上,折子里,臣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请皇上允臣之所请。”
龙祐宇道:“你怎么就知道,朕一定会答应你。”
水溶道:“君无戏言。”
龙祐宇点点头道:“浩卿,你棋高一着。朕输了。”他咬紧牙关,紧紧盯着水溶,想从他眼眸中寻找哪怕是一点点的犹豫了,可他最终是什么也没能找到,无奈,轻飘飘的吐出一句话:“好,朕准了。但不是现在,过了正月再说。”
说出这句话时,他忽然觉一股子莫名的伤感泛滥开来。
水溶叩首:“谢主隆恩。”
下面的节目还要按部就班的继续下去,可龙祐宇再也提不起精神来,子时的钟声刚过,用过敬献的扁食,龙祐宇向太后请过安后,便借口身体不适,往寝宫去了。
大臣们也纷纷散去各回各府,少不得议论水溶奏折里到底写了什么。西宁郡王安重元悄悄拉着水溶讯问,水溶并不回答只是道:“以后就知道了。”
水溶同着水晟接了太妃和黛玉,正要回府,不想田敬匆匆走来,向水溶道:“北王爷,皇上御花园有请。”
水溶略一怔,只好先安排水晟和太妃并黛玉回去,自己往御花园去了。
御花园一隅,御景亭内。
水溶远远的看见龙祐宇一个人背身立在亭中,瘦削的身影被亭子里的灯影拉长,显得有些落寞。水溶见此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愧意,犹豫了片时,循着石阶而上,脚步很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水溶到了亭子里,正要请安,龙祐宇却道:“不必了。”说着转过头来,淡淡的道:“坐吧。”说着自己往亭中石凳上坐了。
水溶也坐下,二人却始终都是沉默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年无话不谈的好兄弟变得如此无话可说的地步。半晌,龙祐宇终于打破道:“浩卿,为什么。”声音还是平和的,但分不清是挫败还是失望更多一些。
水溶在他咄咄的逼视下,竟然有些慌乱,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道:“皇上,臣……”下面的话要说出来竟然有些艰难。
“回答。”龙祐宇打断。他需要一个解释,一个理由,在他心里实在无法忍受,他最好的兄弟,竟然就这么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