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家宴也不过是请了名头上的几个人而已。外面一桌是贾赦、贾政并贾珍、贾琏、贾蓉,里面一桌是贾母带着阖府夫人小姐,唯有惜春未来其他人倒也算齐全。宝玉因在里面惯了的,也只在外面斟了一会酒便进去与姐妹们在一处,又因贾兰尚小,也只随着母亲在里面。廊下另设一桌给有体面的管家,由贾芹作陪。
贾赦见贾母为了贾政如此隆重便有些不乐,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饮酒并不与人说话。贾政知其意也不好相强,又不好扫贾母的兴,只得勉强打起精神来相陪。其他人虽有玩乐之心终究因政赦二人在前,也只能循礼而行,便觉的拘束也是没精打采的。而里面一桌因有凤姐插科打诨,众人说说笑笑便觉比外面热闹些。酒至半酣,贾母忽然叫人去请了贾政来。
贾政只得进来笑道:“母亲唤儿子来有何吩咐?”
贾母便道:“我也无甚吩咐,只是有句话要问你,我前次恍惚听说有人来给宝玉提亲了,可有这话?”
贾政笑道:“正是,却是江南甄府的来给他家三小姐说亲了。我看着年庚虽也相仿,但终究宝玉的亲事还得由母亲来定。儿子怎好擅自主张?便借故推拒了。”
贾母笑道:“这才是正理。不过若论甄府也与咱们相交多年,若是成了倒也算是门当户对。”
众人本事各怀心事,听了这话俱听住了,那王夫人、薛姨妈、宝钗诸人脸上微微变色。宝玉见父亲在前,又是说自己的亲事,便低着头站在一边,悄悄的抬眼瞧黛玉,见黛玉自管了若无闻,便觉有些失望。
贾政怔了一下笑道:“那母亲的意思是?”
贾母笑道:“我没有什么意思。话虽是这么说的,可咱们宝玉这般人品怎能到外头说去?横竖我心中有数的,今日说这话就是告诉你,凭谁来说亲,都是不中用的。只回了他们便了。”
贾政便喏喏称是,又与贾母敬了杯酒方回到外头。
这里贾母看看黛玉,又看看宝玉微微一笑。黛玉心中大没意思起来,与众人说了一会儿话,便推身上不好要休息,辞了贾母、王夫人、并众姐妹往房中来。
这里凤姐推宝玉悄悄道:“瞧见没有,你林妹妹害羞了。多咱这府里要添一桩喜事了。”
宝玉红了脸不言语,心中却暗自作喜。
黛玉回到房中,诸事无心,只是皱着眉想心事。雪雁见她不甚欢喜,心中奇怪,背后偷偷问紫鹃。紫鹃也有些不乐,便把刚才贾母的话学了一遍。
雪雁听完就跳起来道:“这怎么行?”
紫鹃道:“可是呢。可姑娘的婚事毕竟还是得由老太太决定的。姑娘自己也做不得主。最难的还不在这儿……”
雪雁道:“那是什么?”
紫鹃低声道:“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姑娘的心早就不在二爷身上了。”说着用手往北边儿的方向一指,雪雁会意。二人正说着,听得黛玉房中传来琴声,绝非往日的淡定从容,恰如雨打芭蕉、孤帆行舟,飘渺沉浮,摇曳不定。
紫鹃和雪雁虽不懂琴,却也听出黛玉曲中的煎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一夜,大观园里一样心绪不宁的何止黛玉?
蘅芜院,宝钗抚着自己的金锁,守着灯烛愁眉不展。薛姨妈也没回梨香院,只在这里劝慰宝钗。
“我的儿,莫要气恼。刚才老太太的话儿也不过是试探而已,并没有挑明。算不得准的。”
宝钗气道:“我怎么不恼?母亲没听到老太太那话里的意思?老太太早就将那林黛玉当做自己的孙媳妇了。枉我费心费力,却连个白眼都不肯看我。如今那林黛玉又有了北静王府做靠山,腰杆子更硬了,哪里还把我放在眼中?”
薛姨妈:“说也奇怪,那林黛玉不是无依无靠的吗?怎么又呼喇吧的冒出个北静太妃来给那狐媚子撑腰?”
宝钗叹气道:“谁说不是?那北静王府可是这京城门槛儿最高的府邸,那个小孤女竟然出入自如,真是可恼可恨。”
薛姨妈忖道:“我听说那北静王可还没娶亲呢,那太妃别是看上了那个狐媚子了要留她做媳妇罢?若是这样倒也省事了,总归于我儿无碍了。”
薛姨妈哪里曾领会宝钗的心思?此言正逆了宝钗素日的青云之志。宝二奶奶的位子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她的心思哪止于此?所以听了这话便急道:“省什么事?有什么好的?若是那个林黛玉嫁给北静王,母亲想想,会有我们什么好处?”想了想,又冷笑道:“母亲多想了,那个林黛玉什么身份?北静王又是什么身份?人家能看上她?王妃?哼,就算她有那份心,有那个命吗?”
薛姨妈闻言也道:“我儿说的是,那狐媚子一看就是个没福没寿的,连自己爹娘都克死了,谁要娶她?”
宝钗又一脸忧心道:“话是这么说,但现在,宝玉的婚事还是老太太做主,如果老太太执意如此,恐怕谁也没法儿。”
薛姨妈对着灯光笑的诡异:“我儿不要丧气。我们还有你姨妈呢,毕竟是自己儿子,老太太也不可能不考虑她的意思。你姨妈你是知道的,断不会叫那狐媚子称意。如今也不知道她有何打算,明日我便去探探。我的儿如今放宽心,让那宝玉对你死心塌地才好。”
宝钗闻言含羞点头,此时方露出淡淡的笑意。
却说那王夫人听了贾母的话,心中叫苦不叠。为了宝玉的婚事,自己和老太太也不是抗了一天半天了,本以为权且拖着,等着那林黛玉咽了气,一切也就顺理成章,到时候老太太就算百般不愿也无可奈何了。没想到这些日子,这林黛玉的身体非但没有弱下去,反而面色日渐红润,又有了北静王府给她撑腰,说话底气愈发壮了。上次连周瑞家的都顶撞了,丝毫不看自己的面子。如今老太太这话摆明了就是要给他二人办婚事的意思,那贾政自是指望不上了,若是自己在按兵不动,等到大局既定,恐怕是悔之晚矣。可是如何能得一个既不得罪老太太,又能让宝钗顺利过门的法子,方为两全其美。如此左思右想,直到漏已三转亦是踌躇不眠。
次日早膳方过,便听人报说薛姨妈来了,喜不自禁,忙命人快请。待薛姨妈进得门来,王夫人即屏退众人向薛姨妈道:“妹妹来的正好。我正要叫人去请你呢。”
薛姨妈故作不知道:“姐姐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王夫人急道:“自然是为了宝玉、宝钗的事情。还会有什么?你难道没听懂老太太的意思不成?”
薛姨妈笑道:“既然老太太有意要将林姑娘配宝玉,我是个外人,有甚可说的?我们宝钗又不是无人可嫁了。”
王夫人不悦道:“话不能这么说。你我姐妹原是一心的,自该协力才是。你也知道我何等喜欢钗儿,若是能的她做我媳妇,岂不是畅心满意的事,我必不亏待她,你也是放心的。”
那薛姨妈原是试探王夫人的意思的,听了这话方笑道:“我才与姐姐说笑呢。我怎会不急,可恨那个狐媚子怎么看着到比才来时气色更好了?”王夫人咬牙道:“都怪那北静王府多事。若不是他们从中作梗,燕窝鱼翅的给她补,那狐媚子恐怕现在都已经……”
薛姨妈也恨道:“谁说不是?如今看着那北静太妃拿着那狐媚子竟如心头肉一般。这样下去,却如何是好?”
王夫人道:“我如今就是想讨妹妹个主意。如何能得那狐媚子离了这里再不得勾引我那宝玉了,方为万全之策。”
薛姨妈冷笑道:“姐姐如何又要讨我的主意?我的主意早就说过了,只是姐姐不肯如此尔。鲍太医那边可一直等着呢。”
王夫人犹豫道:“非我不肯。我当然巴望着那狐媚子早些离开了才好。只是老太太若是知道了,必不轻饶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那老爷最是惧怕他娘的。”
薛姨妈道:“姐姐如此前怕狼后怕虎,如何能成得大事?横竖只不叫别人知道,你知我知而已。那狐媚子身体一直不好,到时候人人知道她是痨病死的,就算是老太太又能说什么?不过是觉得她没福罢了。”
王夫人犹暗自沉吟不语。
薛姨妈急道:“若是姐姐果还这么犹犹豫豫的,只道我没说罢,等着那狐媚子嫁进来好了。”
王夫人心中一震,登时横下心来道:“也罢。就按你说的办吧。总好过让那个狐媚子过门。”
薛姨妈得意的一笑:“这就对了。我看她还能威风多久。”
王夫人道:“明日你就给我找鲍太医来,我要和他当面谈。”
薛姨妈道:“姐姐糊涂。你怎么能亲自去见那鲍太医。我也是不能见的。我们必得找一个与这事儿不相干的方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