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看着黛玉正立在灯下,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见她身着玉色窄袖滚边团云褂,外罩碧青雪缎银丝窄裉袄,披着白狐风毛的坎肩,系一条水蓝色百褶襦裙,腰间是一条宫绦束了翠玉青鸾压裙,娉婷之态优胜轻云出岫。自己这身大红的喜服在她的素雅清淡面前,竟变得暗淡无光。身畔嬷嬷见她发愣,怕她失礼,忙悄声在她耳畔耳语一句。探春这才想起虽同为郡主,黛玉为正二品,自己不过从五品,见了该请安才是。便轻轻裣衽福了下去道:“给淑仪郡主请安。”
黛玉点点头道:“请起。”她早已看出探春脸上是刚刚哭过的痕迹,心中微微有些感叹。一个女孩儿家,虽然生性眼高心大,却终不过成了贾府讨好皇室的一颗棋子,嫁到那么远的去处,也是一桩可怜。想着,便不忍以尊卑之礼相待,柔声道:“三妹妹,这几日可好。”
探春听到这个意外的称呼,先是一愣,便是心中一热,接着鼻尖一酸几欲堕泪,却旋即又忍住做欢笑状道:“林姐姐,妹妹在宫里上承太后、皇后娘娘恩典,住的很好。”
黛玉轻轻一蹙眉,她终究还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做作的言语,听起来实在令人不舒服。刹那间,刚刚升起一分怜悯消弭无踪,神情也有了生疏之感淡然道:“住的惯就好。”
探春笑道:“林姐姐请坐。真没想到,在这深宫之中,你我姐妹还能重逢。”
黛玉点头道:“造化弄人。没想到最终赴暹罗为妃的会是你。”
这话原只是感叹,并无他意。只是在探春的心思中,竟是疑她有寒碜之意,微微冷笑一声道:“是啊,本来以为和藩的是姐姐。没想道转眼间姐姐成了准北静王妃,原是姐姐出身在清贵人家的,我自然不能及,得为暹罗藩妃,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黛玉一怔,知道她有疑惑之意,淡然的微笑着,话里却就带上了些许锋利道:“什么清贵人家,不过是父母过世的一个孤儿、依人门下而已。当年在贵府,背前面后,妹妹也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议论罢?”扬起的细眉,看着探春,有一丝不悦。
探春语塞,出声的一笑,将尴尬轻轻的掩过笑道:“姐姐说着话该不是来与妹妹翻旧账的罢?”以前,只觉得黛玉是个孤女,就算是生的比众人都好,终归是孤苦伶仃,无人帮衬的。谁知如今得了一个尊贵又多情的夫婿,从此凌于旧日姊妹众人之上。看着黛玉清傲的稀世容颜,心中泛起混杂着些许嫉妒、羡慕、不忿、酸涩的情绪,终究分不清哪一种更多一些。
黛玉微笑道:“断无此话。是太后惦记妹妹,生恐妹妹思恋家乡,心中难过,叫我来看看罢了。”
探春闻言一丝不苟的回答道:“姐姐回去上复太后,说我自当以大义为重,万不敢贪恋安逸,亦不会羁绊于骨肉之亲。”
黛玉冷冷的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演戏,灯下,红红的眼眶分外明显,嘴角却要强扭出的一点笑容。对着一个将心中真情都封冻起来的人,终究无甚可说的,黛玉想着,便起身笑道:“既然妹妹如此豪气,想来也不需要我多劝了,如今就去回复太后,说妹妹巾帼不让须眉,竟是不必担忧。我来这里不过是多此一举尔。今日一别,或恐相见无期,但愿妹妹明日远行,一路顺风,暹罗为后,福祚绵长。”说着微微一颔首,转身就去,并无片刻犹豫。
或许是被黛玉这几句话刺痛软肋,探春咬着嘴唇,楞了半天,看着黛玉袅袅而去的背影。想到以后的人生在背井离乡中度过,想到从此再逢祭饯花神、七夕乞巧再无直知己良伴,闺中游戏、吟诗弄画皆似幻影,怎不痛彻肺腑?背过身来时,所有的志得意满轰然崩塌,泪水满溢出了眼眶,堕湿了大红的喜服,恰似殷红的血迹。
身边的宫女、嬷嬷见状只是干巴巴的劝了几句,见她仍旧哭泣不止,彼此交换了一个半是嘲笑半是冷漠的眼神,皆退出去阖上门,随她哭去。
探春不见一丝安慰,心中更加凄凉,忍不住将身子伏在枕上,顾不得什么颜面避忌,嚎啕痛哭起来,大红的喜服泪痕斑驳。
灯烛依旧在随风轻曳,在屋中,投下忽浓忽淡变化莫测的影,一如前路渺茫。满室静默,只见探春因哭泣而不停哆嗦的双肩。
却说黛玉从杏烟阁出来,神色有些郁郁。一面走,一面想着心事。月色清朗,想着探春到了这个时候,仍旧故作姿态的面容,心中不由得叹息一声。贾府的小姐,只有探春是个尖儿,却又要和藩而去,心中不由的有些怅然。凉凉的风风轻轻的滑过她的脸庞,带着点点桂花的甜香,蓦然想起那年和姊妹们闲谈之时说过的三秋桂子的话,那时候湘云还曾与探春玩笑说日后她到了南边儿就知道了,没想到今日竟应了这话,可见这地和人总是有一定的缘法的,人是地行仙,今日不知明日在哪里,想着,不觉又叹了一会,忽觉桂香渐浓,一抬头,可不是御花园的两株老金桂开的正艳,甜香馥郁,熏人欲醉。
黛玉看着这两株桂树却似当年家中的一般,偶动了思乡之情,且驻足细玩。不妨一个旷朗的声音倏然响起道:“郡主月下赏桂,真是好雅兴。”
黛玉一怔循声望去,吃了一惊,忙躬身福了一福道:“黛玉恭请吾皇圣安,万岁万万岁。”
原来正是龙祐宇来了,这日宴赏方罢,龙祐宇因喝了一点子酒,来御花园消消酒气,不想就遇见了黛玉。
龙祐宇向前一步道:“郡主不必多礼。”
黛玉盈盈起身,却就退后一步,与他始终保持着距离,垂首不语。
龙祐宇见她刻意躲避,怔了一下笑道:“郡主怎么有兴致夜游御花园。”
黛玉道:“启禀皇上,因奉太后懿旨前往杏烟阁探望和硕容禧郡主,经过此地,不意圣上在此,多有冒撞,请皇上恕罪。”
言语谦和却生疏,语气略带清高,隐隐有些凛然不可犯的意思。龙祐宇微笑道:“郡主这也多心了。哪里就有这么多规矩了。就像水溶,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规矩两个字怎么写。”看着黛玉,眼中幽幽的荡起一抹柔情,虽是清浅,却足以令人觉察道。
黛玉微微一笑,始终还是霜雪般的冰冷的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北静王与万岁情若手足,自然可以不被国体流俗所缚,但黛玉乃一介女流圣上面前,怎敢冒昧?”
龙祐宇又是一愣,便有些讪讪的,不知说什么好。
黛玉恭而不卑的躬身道:“天色已晚,请万岁允许黛玉先行告退。”
龙祐宇忙拦道:“郡主,如何这么着急,便是多说一会话也不妨的。”
黛玉闻言只好立住,却也不肯多言一句。
龙祐宇只好没话找话说:“郡主前日的海棠诗好的很,今日这桂花正好,可否即兴一首,与朕共赏?”
黛玉淡淡微笑道:“诗原是随兴而发。若无诗兴才思,便是强扭硬捏出的,难为佳作,且也亵渎了诗文。今日自幼的姊妹即将远嫁暹罗,黛玉委是无甚诗兴,请皇上容量。”
正在这时,有人快步走了过来,黛玉闪目一看,竟是水溶,脸上立时漾起微笑,水溶看着她也微微一笑,向龙祐宇道:“臣参见皇上。”他看似无心实则有意,正好立在黛玉和龙祐宇之间,隔开了龙祐宇凝视黛玉的目光,嘴角似有若无的一丝笑意,眼眸中暗藏警告的看着龙祐宇道:“皇后娘娘正到处寻皇上,皇上怎么却到这里来逛花园了?却不让皇后娘娘担心?”原来水溶往慈和宫接太妃,听见说黛玉往杏烟阁了,便又找了过来,谁知才过芍药圃便听见龙祐宇和黛玉谈论的声音,吃了一惊,忙赶了过来。
龙祐宇没想到水溶会在这时出现,只好收回目光道:“浩卿,你怎么会到这里?”
水溶一笑道:“我来找玉儿回家的。”回家两个字语气很重,仿佛是在提醒着龙祐宇,玉儿,即将是自己的王妃,别人,不管是谁,再也休生妄想。
龙祐宇听出他话中的深意,是啊,无论怎样,这林氏黛玉都已经是准北静王妃,自己还在奢望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罢了,放下吧。总不能为了一个女子伤了和水溶这么多年的感情,朝中之事,多还要以水溶为臂膀,江山美人,也许还是前者更重要一些。虽是这么想,心中依旧忽然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丝痛楚,可惜没有比水溶更早遇见她,使得今生只能将这份情意埋藏在心底,想着反笑了向水溶道:“明日暹罗王离京,浩卿,还少不得你去送送,倒是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