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触及的,便是城楼下施大娘那双焦虑的目光。
脖子被玄衅的手给钳住,他微用力,使得汐奚不得不弯下腰,整个上半身已经露出城墙,他大掌攫住汐奚的下巴,迫得她将视线定在前方,“想不到这么快,你就可以重新生活了。”
汐奚面露痛苦,用力挣开玄衅的束缚,“放开我。”
望见她眼中的排斥,玄衅眸色再度沉下去,他手一压,汐奚上半身差点坠下城楼。
“汐奚——”施大娘大惊失色,从人群中跑出来,“汐奚——”
“娘——”
汐奚大口喘着气,冲着下面的施大娘摇摇头,以唇形说道,“我没事。”
玄衅闻言,手掌一收,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你叫她什么,娘?”
汐奚从他眼中看出了危险的端倪,她一手忙握住玄衅的手腕,“她只不过收留过我,同我没有一点关系。”
玄衅充满疑惑的目光从施大娘身上扫过,手里劲道微松,“将她带下去。”“是。”两名侍卫上前,将施大娘从人群中拉出来,汐奚看着她步履蹒跚,便硬着声音说道,“我说了,她同我没有一点关系。”
玄衅走上前一步,前胸紧贴着汐奚的后背,“这么急着想要撇清关系?”
侍卫二话不说,已经将施大娘押了下去,玄衅俯瞰向下方那些再无反抗力的妇孺,“即刻起,驱逐出城,今后,这儿是将士们驻扎的地方。”
“这怎么可以——”
“我们并无犯法,为何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还怎么活啊——”
百姓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刚要接受丧夫丧父之痛,转眼间,又要流离失所。剩下的妇人各个神色凄哀,将人逼入了绝境,反倒没有了那么多的畏惧。她们不约而同地冲开人墙,没有功夫,便手脚并用,恨不能和对方拼了命。
有的士兵被几人推搡着,脸上挂了彩,孩子们抓着亲人的裙摆,娇小的身子被推来推去,显得越发无依无靠。士兵举起手里的长矛,锋利的武器,毫无顾忌向百姓挥去。
“不可以,”汐奚望向城楼下,“她们只是些没有反抗力的百姓,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阿蛟睨着身前的二人,她见玄衅并不说话,再看城楼下的情势,眼看就要失控,她示意弓箭手准备,“底下的人若再敢动,就乱箭射杀,一个不留!”
冷冰冰的声音从白净的面纱边沿泄漏出来,汐奚一个吃惊,望向玄衅,只见男子面容平静,似是同意阿蛟的做法。
“不可以!”汐奚竭尽全力,几乎是怒吼出声。
然,那发号施令的女子却只是侧着身体,她小脸转向汐奚,掩藏在面纱下的唇畔轻微勾起,带着几许只有汐奚才能意会到的嘲讽。阿蛟的意思很明显,玄衅没有阻止,那便表示,他的决定,她已经可以代为执行。
城楼上,嗜杀成性的弓箭手蓄势待发,孩子们还小,虽不懂事,却已经知道死亡的可怕,那一阵阵凄厉的哭声将亲人的理智全部拉了回来。她们不再做声,只是将孩子护在怀里,悲伤的眼泪吞咽回去,不远处,还躺着自己最亲最爱的人,等着她们,去收尸。
汐奚看着那一个个颤抖的身躯,就和她小时候的一样,虽然不知死是什么,但已经能明白,自己的爹爹,再也见不到了。
今日的太阳出奇的好,绚烂多姿,阳光下,一张张布满泪水的脸犹如死灰,谁也不能料到,这一夜间,竟让白天变成了永远的黑暗。这个时候,本该是林城最热闹之时,可那往日最寻常的叫卖声、亲切的邻里问候声,已经再也听不见了。整条街上,都是血,像是亲人的眼泪,怎么流,都流不尽。
人群中,一片死寂,士兵们开始将剩余的百姓驱逐出去,回首望去,曾经的家园,已经烧得只剩下木屑残骸,“让我将我家相公的尸首带出去吧。”
一名妇人不甘心,硬是收住脚步,总不能死了,还没有个安生之处吧?
“到城外去领吧。”士兵亦有恻隐之心,反正也是要处理掉的,自己亲人收了去,也省的他们麻烦。
士兵们将尸首用板车拖着扔到城外,剩下的妇孺也全部被驱逐出去,她们等在城门口,一见尸首出来,便涌上前去。有些,已经血肉模糊,只能靠身上穿的衣服认出来,如此场面,惨烈之极。
国事,她不懂,她更不懂玄衅为何要这般残忍屠城。
“权倾王——”边上,侍卫首领望着那些孩子,忽然,心里有所担忧,“他们亲眼目睹今日的一切,为防隐患,属下认为,应该全部处理掉。”
阿蛟能感觉出城楼下,那些百姓们的恨意,况且玄衅露了面,今后,难免会有人来报仇,“主子,既然已经开了头,索性,不留隐患。”
什么?他们居然连孩子都不打算放过!汐奚胸口顿觉一阵紧窒,闷堵的难受,她刚要开口,但见玄衅转过身来,阴柔的面容布满阴鸷,“想要找我报仇的人比比皆是,怎么,你们连保护我的自信都没有了?”
男子说完,径自向前走去,阿蛟面色一阵难看,尾随其后。
汐奚杵在原地,玄衅并未相催,却是料准了她会跟上,施夜和施大娘都在他的手上,就算能走,她也走不了。
下了城楼,侍卫将备好的马匹牵过来,玄衅同阿蛟相继骑上马,汐奚跟在身后,只能步行。
一路上,玄衅只是绷着俊脸,边上的随从不敢问,只有阿蛟心里明白。汐奚整宿没睡,如今跟在队伍后面,只觉举步维艰,脚底痛的厉害。回到李府,已经日上三竿,李老爷命人准备好了午膳在前厅等候。
阿蛟跟在玄衅身后,男子入了座,对着她轻声说道,“你也坐吧。”
初闻此言,阿蛟面露惊讶,并没有想到会有此殊荣,玄衅令边上几名将士一同入座,唯独,将汐奚仍在了门外。
模样可人的丫鬟给每位主子斟上酒水,众人皆有忐忑,只是不敢言,全都低着头用起午膳,气氛一时显得颇显怪异。汐奚张望下四侧,施大娘和施夜应该就被关在这里,除了后院她熟悉外,这儿高墙深苑,一时很难找到他们的下落。
抬头看去,见玄衅双目低垂,正用着午膳,她脚步试着轻挪下,只是才走出去不过两三步,便被一道冰冷的声音给喝住:“你去哪?”
汐奚站在门口,一桌子的视线均投射过来,她目不斜视地对上玄衅,“我娘在哪?”
“你好像还忘了一个人,”玄衅放下银筷,举起酒杯轻啜,“为了你,他倒是连性命都豁出去了。”
“你把他怎么了?”汐奚声音急迫问道。
玄衅目光抬了抬,阴戾的视线突兀而来,那双墨色的瞳仁,顷刻间变色,“死了。”
“什么?”汐奚语调拔高,两手在身侧握成拳,她欲要上前一步,身子却被门口的侍卫给挡住,玄衅见她神色紧张,便将手中的酒杯用力掷在桌上,“带她下去。”
“是我欠你的,该还的我来还!”汐奚推开上前的侍卫,冲进屋内,阿蛟率先拿起桌上的长鞭站起来,白色衣袍苒动之时,长鞭早已飞舞而去。汐奚侧身避开,手臂顺着鞭尾缠绕上去,她足尖轻稳,与阿蛟形成对峙。
长鞭被拉成一线,阿蛟目露杀气,五指微松后紧握,眼锋已经转为犀利,汐奚亦不松手,二人刚要打斗,却见眼前一亮,玄衅手里的酒杯竟不知何时脱手,精准地打在了汐奚手背上。她陡的一震,阿蛟见状,腕部轻甩,那鞭尾趁机抽向汐奚,在她手背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狰狞。
吃惊,远大于手上的疼,火辣辣的蔓延至胸口。
玄衅目光轻扫向阿蛟,一个凛冽的眼神暗藏杀机,女子见状,适时将长鞭收起。汐奚手上的血顺着指缝渗透下来,玄衅抬起眼帘,面无神色道,“还,你怎么还?”
右手轻轻颤抖,有的不光是疼,还有屈辱,“我已经忘了,如今跟你并肩而立的人,早已不是我。”
玄衅微怔,待反应过来时,眼神愠怒。
“将我的亲人放了。”
“亲人?”玄衅站起身,站在边上的阿蛟及时退开,他踱步来到汐奚面前,“哪些才是你的亲人?”
“你心里比谁都明白。”
“事到如今,你有何资格要求?”玄衅冷冷睨着她,“如此铁石心肠的你,竟会在乎什么亲人?”
面对他的质问,她突然哑口无言,也不奢望解释什么。
汐奚握着受伤的手背,转过身去向外走去,门口的侍卫忙押住她双肩,将她带下去。
随桌的将士识相离开,阿蛟握着带血的鞭子,站了须臾后,准备离开。脚步才走到门口,便觉身后有所异样,她警觉地侧身避开。杀气太重,碎裂的杯沿差点毁了她的脸,幸亏躲闪及时,只是削断一缕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