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飒点头:“程大人乃是性情中人,当年云将军视程大人为亲子,大人对云将军怕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吧?”
程英一惊,却见狄飒面色淡淡,竟似只是随意而言,他心中惊惧,兀自看着狄飒,额头已经浮出了细汗。
隐在暗处的罄冉也是心漏跳了一拍,本以为狄飒只会怀疑是大哥哥放走了她,却不想他竟然连她的身份也猜到了。
那么他今日来到底为何?若是恶意,却偏偏独自前来,姿态也不像。若不是恶意,现在又提到爹爹,难道他是想趁此拉拢大哥哥?
“程大人不必紧张,本王也只是随口说说。程大人对云将军的情意本王心中清楚,程大人可以敬仰蔺啸忠义,难不成却不允本王赏识你对云将军这份情意?”
狄飒微微一顿,复又道:“云将军忠心耿耿,当年是本王少不更事……”
他面容闪过隐痛,随即摇头又道:“此事不提也罢,大人乃是云将军亲信之人,对朝廷的衷心本王信得过。即便父皇当年在云将军的事上行的错了,本王对大人的衷心却也深信不已,这便是本王当初举荐你的缘由。本王自己也想为当年的事弥补一二,倘若当年本王不是年少,许多事看的不够明白,定会劝阻父皇,如今想来……”
程英定定望向狄飒,开始只道他是故意这般说,用意拉拢自己,可眼见他清冷的眸中闪动着清晰可辨的懊悔,程英心生感叹,竟是默默不能言语,眼眶也是一红。
罄冉双手紧握,心中情绪万千,万不想竟会听到这番类似忏悔的话。她紧咬牙关,才忍住不让自己有鲁莽的举动,不让自己嘶吼出声。心头却有一个力量在嘶喊着,为父亲鸣不平。
错了?他竟这般轻飘飘的说错了!将一切都纠结为少不更事!多么可笑,她根本不屑他的忏悔,爹爹也不屑!
“本王今日来,是有件事要求证。”
罄冉胸臆起伏间,却听狄飒再次开口,她忙深吸一口气,安抚着心绪。
“那刺客可是云罄蝶?”狄飒问出,见程英默声不言,轻声一叹又道。
“方才本王说的话对父皇已是大为不敬,但却句句都是本王心底的话。程大人若是不信本王也罢,本王就此告辞。”
程英见他竟果真起身迈步,忙站了起来,冲口而出:“云罄蝶已经死了,王爷难道不知?”
狄飒一惊,猛然回身:“死了?”
“没错,曲东平当年亲自动的手,皇上下的令一个也不许放过,王爷……王爷当夜不是也在……怎么可能不知道。”程英面露诧异。
狄飒面容骤然一冷,眸中宛有冰雪凝结,半响才道:“本王当年曾下令谁都不准为难她,曲东平好大的胆子。”
罄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眸,盯向狄飒,万万不曾想到他当年竟有意放姐姐一条生路。当夜的情景在眼前滑过,清晰如昨,姐姐胸口的那把利剑,火光中森森发寒,直入眼眸。
当时她离得太远,根本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只见姐姐狠狠瞪着狄飒不知吼着什么,后来狄飒便策马而去,接着便是曲东平用利剑刺透了姐姐的心窝。
她回想着,面前不断浮现当夜的残况,不觉间望向狄飒的目光越发锐利,越发复杂。有恨意,有不信,有愤懑……
突然狄飒侧头向罄冉望来,目光清冷,穿过重重书架清楚地落在了罄冉所在之处,罄冉一惊忙强压下种种情绪迫使自己收回了目光。
狄飒却依旧盯着那处,目光微微闪动。
程英一惊,忙上前一步:“不论如何,下官谢王爷当年的一份心意。”
狄飒这才回头,望向小桌,面前浮现方才进屋时桌上的那一杯清茶,目有所思。半响才抬头看向程英,点头道:“本王和云将军仅一面之缘,却不想还是那般情景下。本王敬仰其风采,何况当年本就是本王的过错,大人切莫如此说。”
他这般坦诚而言,程英倒是一时楞在当场,不知如何应答。
却是狄飒轻声又道:“那么,那日的刺客便是云将军的小女儿,云罄冉了吧……”
程英一惊,听他话语肯定,更是心头直跳。
狄飒却是猛然回身,面向书架的方向向前走了数步。程英更是惊惧,紧跟而上,手握成拳。
罄冉亦是身体微动,做好了应变准备。却见狄飒停在书架一步之处,目光望向她这边,似是过了许久,又似只是片刻。
他突然扬声道:“云将军衷心耿耿,为我战国立下汗马功劳,是我狄氏有愧其忠义,狄飒深表歉意。”
狄飒言罢竟微微俯身,随即转身望向程英:“天色不早了,本王不打扰程大人了,谢谢大人的清茶,本王告辞,大人不必相送。”
程英见他大步向屋外走去,望着他刚直的背影竟是呆立当场。心中却隐隐叹服,这七皇子向来以狠辣著称,却不想也是性情中人,身处高位,还能坦诚认错,却也不失男子磊落。
他听到身后传来响动,猛然一惊,罄冉已是跨步而出,面容情绪难辨,越发显得清丽冷傲。
“你怎么就出来了!”程英一惊,忙大步去关门。
“不必了,大哥哥,他知道我躲在后面。”
程英一愣,脚步一顿,想到方才狄飒的动作,和那几句面向书架说的话,果真是已经察觉。
程英微微蹙眉:“他是怎么发现的?”
罄冉轻挑唇角:“狄飒武功不差,方才我虽情绪失控可让他肯定我在房中的却是那桌上的杯子。”
程英不解,望向小桌,却听罄冉道。
“大哥哥是个左撇子,方才我收拾桌上茶杯和椅子却忘了这事,他进来看了那杯子和凳子的摆放位置心中可能就已经有疑,后来我情绪失控,他便怀疑我藏身在书架之后,两者加一起便肯定了。”
程英想起方才狄飒目光在小桌前停顿,想想果真如罄冉所说,不免感叹。
“砮王心思严谨,纤毫必查,果真少年英才。”
罄冉冷哼一声,见程英目有疼惜,微微一笑:“大哥哥,我不易在此久留,刚才狄飒虽是放过了我,不过保不准他又后悔。我走后,大哥哥也要对他多加提防才是。”
程英一惊:“你去哪里?现在全城都是搜捕的官兵,你能躲到什么地方?他既心知是我放了你,又在刚刚没有为难我们,便定不会再来。砮王虽是狠辣,却也并非反复无常之人,再说,我看他那样子,倒不像作假。冉冉还是留在我这里吧,等风声过了,你想做什么大哥哥都不留你,只现在不能让你走。”
罄冉面有动容,少年在凤月门外长跪的铿直背影闪过心头,可她却是摇头冷声道:“不,我信不过他。谁知道他那番话是不是别有图谋,我云罄冉也不稀罕他什么忏悔和道歉。爹爹的死他万死不能抵过。大哥哥放心,我一定保护好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我先前放在这里的易容物事可还在?”
程英还欲再劝,可心中对狄飒却也不甚放心,蹙眉思虑片刻才道:“不在我这处也好,你留在这里的东西我都收拾在寝房,你等我取来。”
罄冉点头,程英快步而去,没一会便提着个黑包袱回来。罄冉接过,打开,里面几个瓷瓶,几套男子衣服,正是一年前她放在此处的东西。
罄冉将包袱捆好,负在背上,看向程英:“大哥哥,我走了。今日一别,还不知何时方能再见,你多保重。”
程英心生歉疚,只觉自己能做的终是太少,跨前一步拉过罄冉的手:“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这仇我终是要报的。”
程英眼眸一热:“大帅要是还在,定不会……”
“大哥哥,你不用劝我。我杀了战英帝,怕是爹爹泉下未必高兴,可我放不下……你们有你们的坚持,尽忠报国,虽死无憾,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我也有我的坚持,此仇不报,我永远也不能活的安心,睡的踏实,永远都会被噩梦纠缠。大哥哥也莫为冉冉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眼见少女本该娇柔的面上净是冷硬果决,程英侧头轻眨双眸,这才回身拍拍罄冉的手:“大哥哥对不住你。”
罄冉笑笑,用力一握他的手,跨步而出,身影一纵如狸猫迅捷,一晃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程英兀自僵立半响,终是长声一叹,心头暗念,恩师,您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冉冉。
鹊歌城乃是战国京都,更是五国首屈一指的大城市,经济繁华自是不必多言。
一大早天还没亮透,街头已是各色小摊铺支起,卖什么的都有,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这两日朝廷为了抓刺客,城中宵禁,可天一亮,城中百姓该做什么照样做,丝毫不受影响。这座历经风雨的都城早已见多了血雨腥风,区区刺客在百姓看来也只是茶后饭点的谈资而已,还不至于影响到他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