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公历1462年的秋季,对于圣狐高地的人们来说,这是个值得纪念的季节。
在这一年,圣狐高地的土著居民第一次收获了自己种植的小麦。一年的风调雨顺让我们的伦布理朋友们获得了一次大丰收。他们生平第一次捧起用自己收获的小麦做成的面包,欣喜地又唱又跳。
可喜悦的心情只在我们心中一扫而过,随即,我们就被深深的忧虑所困扰了。
弗莱德一早就告诉我们:秋天不仅是收获的季节,同样也是战乱的季节。当微凉的金风吹散了炎夏的酷暑时,它不仅给我们送来了来年的衣食,同样也养肥了敌人的战马,充裕了他们的军粮。对于这一点,我们不是没有准备。入秋之后,我们向圣狐高地通往翁伯利安的出口加派了人手密切注视克里特人的动向,休恩也长住在克里特人的辖区之内,源源不断地将克里特军队的动向送给我们。我们竭尽可能推测着克里特人有可能发起的攻击,并针对他们的军队调动作好了充分的部署。
可是,当数以十万计的其他种族的土著居民涌入伦布理人的领地时,我们才刚刚意识到自己的疏漏:
我们的敌人不止一个。
在我们的西北方向,在圣狐高地的另一侧,我们的老对头温斯顿人还一直没有忘记我们的存在。当我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向西南方向的克里特占领区时,他们率先开始了行动。
这是一场违背常识极具魄力的行动,无论是谁都不会猜想得到,为了攻打我们,他们居然不惜穿越几乎整个圣狐高地,与整片圣狐高地的土著居民为敌。按常理,这种行动是极不理智的,无论是行军的行程还是要面对的敌人数量,都对这样一支远争军非常不利。
能够这样做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全无战争常识的疯子,而另一种则是对自己的军队有着充足信心的全知的战争天才。
很显然,温斯顿的统帅属于后者。
根据陌生的土著居民向我们描述的情况,这一次为了围剿我们,温斯顿人纠集起了规模空前的近十万大军。他们显然从克里特人的失利中吸取了教训,实现征召了许多曾在圣狐高地行商的商人为自己带路,小心地避免着来自黑暗深处的不友好的袭击。很显然,在圣狐高地的任何一支土著种族都不可能击败一支力量如此之大的强大军队,温斯顿人抓住了他们居住分散、难以聚合起有威胁的反抗力量的时机,并没有遭受多大的抵抗就将整个圣狐高地西北部地区完全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或许克里特人的遭遇使温斯顿人相信,圣狐高地上的所有土著居民都与我们结成了盟友——对于刚刚进入高地的他们来说,要分辨这一点确实很难,尤其是当他们原本就抱着杀戮和占领的念头来到这里时——因此,他们对所遇见的一切土著人进行了无情的驱逐。温斯顿人才不在乎他们驱逐的是葛林人还是查琴克人,对于温斯顿人而言,与土著居民沟通交融、逐渐侵吞他们的土地远远不如用铁和血的手段见效得更快,更何况,他们还要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尽快找到自己真正的敌人,也就是我们。
温斯顿人出其不意的举动给我们制造了不小的麻烦,被他们一批批赶出家园的土著居民聚集在一起涌入了伦布理人的土地。他们的数量庞大得令人难以想像,我估算了一下,大约有接近八十万各个种族的土著人堆积在我们的城下,而且按照温斯顿人的推进速度,这个数字还会继续增加。数量如此庞大的数量让居住在边缘地带的一些小部落不得不向后退缩,把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让给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起初,罗里格族的大祭司还很不好意思地向依芙利娜表示了感激和歉意。
可当这种退却一再地出现,那些失去了土地的流民将争夺伦布理人的土地当作一种习惯时,局面开始失去了控制。这些蒙昧的民众开始意识到:他们的数量已经聚集到了一种我们无法抗拒的程度,这时候,无论他们向我们索取什么,我们都不会——或者是不敢拒绝。人们的性格和思想就是这样奇怪:这些失去了家园的流民将在温斯顿人那里受到的屈辱和迫害转变成了对我们的敌视,他们开始向我们漫天要价,索取更多的土地、供应更多的粮食。原本依芙利娜出于善意的施舍变成了我们无法摆脱的包袱。不仅如此,某些靠近他们驻地的部落开始受到攻击,饱受饥饿困扰的难民已经在尝试着用暴力手段向我们索取食物。
这大概就是温斯顿人想要得到的吧,他们干的很漂亮。与我们不同,他们在逐步推进的过程中所面对的只是某一个或者某几个部落的反抗,以他们的武力,完全能够控制局面。可以说,温斯顿人用血腥和仇恨积累下来的麻烦在我们这里聚集了起来,并且正等待着一个爆发的时机。一个不小心,我们就会被这群数量庞大、处境艰难的流民所压倒,我们面前这近百万人一旦如山洪般爆发起来,顷刻之间就会把我们淹没,并且,我们连挣扎的余地都很小。
终于,我们的退让已经到达了极限。现在,这些人已经来到了黑豹部落的领地,而黑豹部落,正是我们开始推行农耕技术的几个部落之一。
如今,毫不夸张地说,黑豹部落已经被建设成了一个集镇。一道并不美观但很坚固的城墙正建在豹尾峡谷的东侧,堵死了难民们继续东进的道路。如果他们有机会进入这道城墙,看看这一侧的风景,就会发现,豹尾峡谷东部的许多土地已经被开垦成了农耕的良田。
黑豹部落——我想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称他为黑豹镇了——是我们退让的底线,我们或许可以将未经开垦的原始丛林交给流民们暂时落脚,但绝不能将已经初具规模的农场交给那些对农耕还一窍不通的土著人手中。即便我们愿意,那些刚刚从自己的土地上品尝到丰收快乐的伦布理人也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如果你现在正站在黑豹镇的城头,观望着城前空地中密密麻麻堆积起来的人群,我保证你会震惊的。事实上,你什么也看不见。当人群以十万的数字堆积、淹没了整片山头时,除了黑压压一片被喧嚣不安的人群淹没了的大地,唯一还能存留于你的眼中的,就只剩下让人绝望的未来。这一切已经足够震撼得你无法言语。
“今天又有大约五千查琴克人来到这里,他们要求我们暂时供给食物,否则……”黑豹部落的一个中年战士向我们报告,我猜他大概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而且我们很有可能与他们发生冲突。他线条刚毅的面孔上不自然地流露出畏惧的神色。
依芙利娜点了点头,略带期盼地望向弗莱德。毕竟,伦布理族的大祭司还太年轻。尽管她已经做得比此前任何一任大祭司都要好,但她毕竟没有足够的经验来应对当这前所未有的重大变故,只能依靠弗莱德帮助她做一些具体的决定。
“给他们十天的粮食……不,三天的就好……”弗莱德揉着脑袋疲惫地回答。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看着账本对弗莱德说,“照这个速度,我们今年收获的粮食最多只能支持三个月,而且他们还在源源不断地向这里聚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啊……”弗莱德摇着头叹息道,“我们正坐在一个火山口上,只要稍有一点不满的火星出现,就有可能带来无法遏制的大爆发。我们必须暂时满足他们的要求。”
“可是再这样继续下去,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到处要饭了。”我有些丧气地把手里的帐册掷到桌子上。
“不会的……”普瓦洛半仰在椅子上懒洋洋地说,“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把我们连皮带骨头一起烤熟吃了!”
“这个笑话一点就不好笑……”我苦笑着回答。
正当我们一筹莫展时,忽然,艾克丁一头撞进门来。他大声嚷着:“快出来,快出来,他们开始……开始集结了……”
……
在我们的意识中,这糟糕的时刻总会到来,但却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当我们走上城头时,城下的土著人们已经完成了初步的聚合。尽管我明知道他们的目标是我们,但我实在难以对这些衣不遮体的可怜家伙们怀着太大的敌意。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们手持着粗陋的武器,既渴望又有些畏缩地望向我们所在的城墙。他们中的不少人已经有伤在身,那是在反抗温斯顿人的侵略留下的痕迹。那些可怕的疮口只经过了简陋的包扎,有的还在不住外渗着污秽的脓血。他们本应是让人怜悯的一群,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数量实在已经多到了让人不得不畏惧的地步。
许多半大的孩子也站在自己的父兄身边,说不上是勇敢还是绝望地拿起了武器面向我们。他们大多数身体孱弱,连日来的惊吓、奔波、饥饿和疲劳让他们迅速地消瘦下来,他们握着简陋的短矛,手臂几乎还没有矛柄的木棍粗。
最让人吃惊的是,这些正在缓慢聚集着的土著人中居然还有妇女。这些走投无路的女人们表现出了让人惊叹的坚强意志,她们表现得甚至比身边的男人们还要好的多。一个身材健壮的中年妇女拿着一根粗木棒站在前列,她的左手牢牢搂着身边手持着短矛,正在瑟瑟发抖的年轻男孩。这位既让人气愤又让人敬佩的母亲大声向我们喊叫着,尽管我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什么,但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每个人都猜得到她的意思。
“食物”,这是他们唯一想要的东西。
事先聚集在黑豹镇的伦布理战士们已经在城墙上严阵以待,经过我们的训练,他们虽然还没有成为一群真正强大的战士,但也已经不再是些粗陋蠢笨、只凭蛮力战斗的外行人了。每一个人都站在自己应该站的位置上,虽然这空前的“盛况”不免让他们面色惨白,但起码他们的身躯还没有丝毫的动摇,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们已经应该满意了。
对面,木鼓苦涩浑浊的声音破空传来,这缓慢的音响传递着急促的信息,压迫着我们的神经。
“骑兵准备,弩炮就位!”弗莱德果断地下着命令。随着他的指示,城头的士兵们将三千张弩炮纷纷推上了垛口。
你没有听错,三千张弩炮。
自从红山铁矿被开采,我们的战备工作就紧张地展开了。经过考虑,弗莱德决定在满足普通军械补给的基础上,大力打造弩炮这种威力巨大的远程武器。他的理由很充分:在这场实力不均衡的战斗中,我们暂时还只能作为防御的一方出现在战场上,这就需要强大的防卫武器支援我们,弥补我们战斗力的不足。经过半年的紧张筹备,我们已经造成了超过六千张弩炮,其中大约一半分散在刚刚建起的各各城镇和与克里特占领地接壤的翁伯利安山谷入口处。这样的建造速度即便是强盛的温斯顿和克里特两大帝国都无法作到,如果没有休恩,我们连这一半的数量都无法达到。休恩将每一张弩炮的原件拆解成几个部分,由专门的铁匠和木匠分工批量生产,再由专人组装完成。这大大缩短了建造一张弩炮的生产时间,同时,由于配件通用,弩炮的维修和养护工作也更容易完成。
对于自己的领域,休恩确实是个千年难见的天才。这个设想大大增强了我们的军事力量,使我们在面对两大敌人时多了一张可以倚靠的王牌。他对自己的创造也不无得意,有一次,他指着银星河告诉我们,负责各项工作的工匠们就像是河流的上游、中游和下游,他们连成了整条河流。只要有充裕的原料,生产就绝不会停止,就如同眼前这条不断流动永不停歇的河水。所以,他把这种生产方式称为“流水线”。
倘若我们真的与眼前这些让人又怜又气的土著流民交战,这三千张弩炮就是我们现在最后的倚靠了。恍惚中,我似乎听见了弓弦撕裂空气的风声和弩箭穿透人体的声响。
谁也不知道将会有多少人死在这些冷酷而又强大的杀人凶器之下。
“打开城门!”弗莱德响亮的声音唤醒了我。
“你疯了?现在打开城门?你想干什么?”罗提斯、奔狼部落的酋长大步走上前来,有些愤怒地质疑着弗莱德的命令。
“打开城门,因为我要出去。”弗莱德平静地说。
“出去?”罗提斯惊讶地大叫起来。尽管此前他已经向依芙利娜保证听从我可敬的朋友的命令,可是此时他仍然大声反对起来。不只是他,在场的所有伦布理酋长和战士们都无法理解弗莱德的决定,就连依芙利娜看上去也想要阻止弗莱德。
“尊贵的奔狼之子,我的朋友。你知道现在在我们前方有多少人吗?”弗莱德有些焦急地大声说着,“一百万,接近一百万!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概念?”
奔狼部落魁梧的酋长愣了愣神,然后有些错愕地红着脸摇了摇头。
“一百万就是……”高估了酋长算术水平的弗莱德也被憋了一口气,差点说不出话来。
“比方说,如果你一天能吃十只鹿……”我明白弗莱德的意思,并没有阻止他,而是帮助他向我们的伦布理朋友们解释。
“哦,我吃不了那么多……”罗提斯拍了拍他的大脑门,不服气地辩解着。
“我不是说你真的会吃那么多!”看着城下的流民们以一种缓慢无序地节奏渐渐聚集起来,我心里也有些焦急,忍不住大声打断了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辩驳。
“我是说假如,加入你一天能吃十只鹿,一百万只鹿就能吃将近三百年,三百年,知道吗?足够你活四五次。更何况你还吃不了十只鹿,那需要的时间就更长。一百万就是这么多!”我竭力用伦布理人能够了解的数量来向他们解释这样一个庞大的概念。
“哦,那么多!”罗提斯看上去吓了一跳。
“对,就是这么多。不要说是一百万个人,就算是一百万只兔子也能把我们冲垮。”我点头肯定地回答。
“那又怎么样?勇敢的伦布理战士不畏惧,我们宁愿死也不会让自己的土地流入到入侵者手中!”罗提斯倔强地回答着,他的话引起了一些酋长们的喝彩。
“是的,可是如果我们都死了,土地一样会被他们侵占。无论我们能够杀死多少人,这个结果都不会改变!”弗莱德耐心地向他们解释着。
“所以,我们要争取一切可能,避免这可怕的结局。打开城门,我的朋友们,让我出去和他们谈谈,或许还有挽回的可能。即使战争无法避免,多争取一点时间对我们也是有利的。”
“你……他们会吃了你的……”罗提斯有些担忧地看着年轻的领袖。
“如果早一点,或许就不会。”
思考了片刻,终于,依芙利娜作出了决定:
“打开城门!”年轻的大祭司大声说道。她的目光中同样带着忧虑,但大祭司的职责让她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弗莱德走下城楼拉过战马的缰绳,在他之后,我也这样做了。
他看着我,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微笑起来,摇着头什么也没有说,翻身上马。
这种事,这种同赴生死的决心,我们相互之间都已经了解。语言,已经是多余的了。
“弗莱德,杰夫,别忘了,还有我们!”罗尔和普瓦洛也紧跟着我们跑下城墙。
“去更多的人没有意义,有我和杰夫就足够了。”弗莱德拒绝了他们。、
“可是……”普瓦洛还想再说什么,却又被弗莱德打断了:
“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了,埃里奥特可一定不会饶过我的。”弗莱德面色平静地微笑着对普瓦洛说,就好像他要去的那处所在,只是如同集市广场般平凡的场所,而不是又近百万失去了理智的土著人聚集的地方。
听到了埃里奥特的名字,普瓦洛迟疑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还有你,罗尔。如果我们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你还要保护依芙利娜离开这里。”
罗尔先是低头不语,片刻之后,他抬起头,郑重地对弗莱德说:
“我听你的,弗莱德,留在这里。可是你要向我保证,不会有什么意外!”
“我保证,”弗莱德微笑着回答,“而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们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