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一如往日。温斯顿帝国王太子、德兰麦亚占领区总督路易斯殿下刚刚用完了他的早餐,缓步走向他的书房。按照常例,他总是要在这里呆上整整一个上午,用以处理日常的政务,接见求见的宾客,或是阅读些从各地传来的消息等等。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的工作清闲了许多:一些重要政令并没有获得他的许可就已经得以实施,求见他的客人也很少。尽管距离温斯顿帝国的王都烈鬃城有着千里之遥,可人们却感受到帝国二王子达伦第尔殿下的力量正越来越强烈地左右着里德城的大小事务,而总督大人则越来越像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碎的可怜的花瓶。一些敏感的人们开始有意识地疏远甚至躲避路易斯殿下,转而将社交的主要目标转向达伦第尔殿下的心腹、里德城防卫军总指挥姆拉克将军和他的“朋友”们。
尽管如此,殿下长久以来养成的工作习惯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在没有任何工作要做的时候,殿下总是在他的书房中阅读一些精彩的冒险小说,或是用弹奏乐器和轻声吟唱来打发时间。有些时候,这个仁厚睿智的青年还会伏在桌子上静静地发呆,不时露出几分微笑或是苦恼的神色,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知道殿下又陷入了某些让人忧虑的回忆之中。
很快,房门被打开了。殿下走近房中,反身随手掩上房门,正要向他的书桌走去,忽然顿住了脚步。
一个修长的人影正坐在本属于殿下的椅子上,低着头安静地翻看着一本书籍。清晨的日光从他背后的窗户上映射过来,给书房中留下一个让人微微有些眩晕的漂亮的剪影。看见殿下走进房中,坐着的人影掩上书籍,向殿下轻轻地点头致意说:
“很抱歉,我没有敲门就进来了,路易斯殿下。”
面对突然出现在自己书房中的不速之客,路易斯殿下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既没有高声斥责,也没有像我所担心的那样做出任何敌意的举动,而只是稍稍愣了愣神,仔细端详了一下正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年轻访客,而后露出了一个似乎一切都了然于心的明亮微笑。
“不想喝一杯么?”殿下走向酒柜,用一种有些奇怪的声音问道。他的脸色有些发红,仿佛是因为某种激动和特别的喜悦,“我这里有些好年份的泰迪辛诺。”说着,他取出两个精美的珐琅酒杯,倒上了两杯美酒,将一杯送到客人的面前,自己则端着另一杯坐到了书桌对面的椅子上。他的举动轻松随意,就好像弗莱德的到来早就在他预料之中似的。
弗莱德并没有拒绝殿下的邀请,他端起酒杯轻啜了一口,辛辣的味道让不擅饮酒的年轻王者微微皱了皱眉头,而后他有些羞赧地向着殿下笑了笑。
“这种酒很烈,像您那样小口品尝只会喝到苦味和辣味,大口喝才能品到酒香,而且反而没那么刺激。”殿下温和地解释着。按照他的指点,弗莱德再次尝了尝杯中的酒浆,而后舒展开紧锁的眉头,向殿下报以感激的微笑。
在这之后,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品味着美酒醇厚的滋味,静默地相互注视。语言在这里似乎成了多余的东西,这两个原本应该是完全陌生的男人似乎只用一个眼神就可以沟通,甚至传递许多就连语言也无法表达的信息。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仿佛就连一张纸掉落的声音都会显得嘈杂,可我却仿佛听到了两个声音正在大声交谈。
我得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奇妙的一次会面。
这两个或许是当世最杰出的年轻统帅生平第一次见面,可给我的感觉就好像他们是相知多年的朋友,没有丝毫的隔阂和陌生感,甚至连对待别人的最后一丝防备都彻底褪去,以彻底的坦荡真诚来面对对方。尽管他们素未谋面,但路易斯殿下的目光让我丝毫也不怀疑他已经认出了弗莱德的身份,而弗莱德也对殿下的反应也丝毫不感到奇怪。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事情,这或许可以归结为一种共鸣,灵魂的共鸣,只有具备同样伟大的灵魂的智者才能感受到这种灵魂的鸣奏,那是一种像我这样的人无法想像的美妙声音。
微妙的默契凝聚成沉默的空气,酒香四溢,沁人心脾。
“我很好奇……”将杯中的美酒喝完之后,弗莱德轻轻放下酒杯,首先打破了沉默:“……殿下,您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是基德先生告诉我的。”路易斯王子的回答让我和弗莱德同时一愣,看见我们困惑的表情,殿下微笑着稍稍停顿了一下之后才继续解释道:
“我想不出还有谁能让基德先生在我进入房间之后立刻反锁房门,手握利剑站在门口,堵住我唯一的去路。他是我最称职的侍卫长,能够让他违背军人职责的,只有更坚定的忠诚,而有这个幸运的人并不是很多。本来我也不会那么确定,但我在战场上曾见过陛下您的英姿,尽管我看得不是很真切,但也已经足以坚定我的信心了。”
殿下的话让我觉得有些惭愧。我向殿下道歉说:“对不起,殿下,我不想冒犯您,但是我必须这样做。”
“您没什么好抱歉的,基德先生,那是您的义务,如果是我,恐怕也会这么做的。”殿下回过头来向我宽厚地微笑道,而后他站起身来,恭谨而诚挚地向面前的不速之客行礼致意。
“见到您是我毕生的荣幸,古德里安陛下。尽管身处不同的立场,但您一直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
“这同样也是我此生最大的荣幸之一,我很抱歉……”弗莱德以同样尊敬和诚恳的态度回答道,“……我也不希望与您的第一次会面会是这样的唐突,但是情非得以,请您见谅。”
两个人再次落坐,我走到窗前,警觉地向总督府外望了一眼。门外那些让人厌恶的窥视的眼睛已经一个也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批悠闲的行人。他们的任务不是窥伺总督府的私密,而是保护正在府中作客的年轻王者的安全。尽管如此,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拉上了窗帘,然后侍立在门口,小心地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我这次拜会殿下,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想您致谢,殿下。”弗莱德开口说道。
“致谢?”弗莱德的话让王子有些意外。
“是的。”弗莱德肯定地回答,“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是您拯救了我朋友的生命,安然地将他保护至今。您或许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我简直不知该如何表达对您的谢意。”
“您的朋友?”路易斯殿下有些不解地一愣神,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看我:“哦,当然,基德先生,我早该知道的。我真笨,我只想到像您这样出众的勇士在陛下身边是绝不会被埋没的,可还是没想到您居然……不过,您隐瞒得可真严实啊,我一直以为您只是一个普通的军官而已。”虽然殿下口头上似乎是在埋怨我,可从他的口吻中我一点也听不出责备的语气,反而带着深深的赞许。
殿下的评价让我的脸有些发烧,我连忙低下头回答道:“您的信任与陛下的友谊一样,都是我此生最可珍惜的宝物,尽管我是一名德兰麦亚军人,但我仍然为能在您的麾下短暂效力而倍觉荣幸。”
“您太谦虚了,先生。”殿下温和地笑着,转而对弗莱德说道:“事实上并非如您所说的,陛下,并不是我救了基德先生的命,而是他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欠他一份很大的人情。我向您保证,陛下,基德先生绝没有辜负您的友谊和信任,他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军人之一,我真羡慕您能够得到他的忠诚和友谊。不能将他挽留在我身边,这或许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了。”
“是的,他确实是。”在回应殿下的话语时,弗莱德热忱地望着我。他的目光让我心中一阵温暖。
“如果您是来接他离开的,随时都可以。我愿尽我的所有力量为你们的归途提供便利——尽管我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十分有限。”看得出,尽管彼此相互由衷地钦服,但路易斯殿下对弗莱德的来访仍然有些不适。对生平强劲敌手的尊敬和优雅高尚的贵族品质让他无法作出拘捕弗莱德的行为,但敌对的立场和他目前的尴尬处境也让他不愿与弗莱德做更深入的交谈。这句话事实上已经是在友好地请弗莱德和我离开了。
弗莱德对殿下的友好表示视而不见,他微微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殿下,在我们离开之后,您将何去何从呢?”
“何去何从?什么意思?”路易斯王子皱了皱眉头反问道,此时,他的目光中开始露出一些掩饰的痕迹。
“我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但您的弟弟达伦第尔殿下近年来对您所作出的一些别有用心的行为并不是什么秘密。您的处境很危险,殿下,而且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我们面临着同样的危险。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可以算得上是天然的盟友……”
“请您住口吧,古德里安陛下,我不希望您失去我的尊敬。”路易斯殿下大声打断了弗莱德的话语,他的眼睛直盯着弗莱德,一层深红的颜色涨满了他俊俏的面庞。
“您是在暗示一个阴谋,陛下,出卖自己的祖国和亲人,用以换取一顶鲜血淋漓的残酷冠冕的阴谋。确实,我并不认同我弟弟的某些做法,但如果我这样做了,只会比他更糟。我忠实于我的血脉和亲情,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永远不会背叛它。而我也已经为我所做的决定产生的一切后果做好了一切准备。”
“够了,就这样吧,陛下,我会派可靠的人送你们出城,请您离开吧。如果您还要劝说我做那些无耻的事情,那我就真的要叫我的卫兵送您出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殿下的情绪如此失控,他紧握着双拳,胸口随着激烈的呼吸大幅地起伏着,声音略显嘶哑,目光中流露出一阵失望和悲切。
那是一道孤独的目光,在它表面那层愤怒的火焰之后的,是一片孤寂的绝望。
或许在殿下的心目中,弗莱德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能够真正理解他、支持他的人,尽管他们的选择截然相反,但他们的灵魂却可以相通。在战场上,他们可以通过一切细微的表象来阅读沙场彼端的高傲心灵,如同透过一面镜子来审视自身,并籍此结下难于言表的敌对的友情。这番话出自任何人的口中都不会比出自弗莱德的口中那么让殿下厌烦,对于殿下来说,这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侮辱,更象征着一个心目中的完美形象顷刻间的倒塌。
弗莱德用一句话就把殿下的怒火冻成了冰霜。
“或许您还不知道,殿下,普里福克特伯爵,您的朋友和在宫廷中最坚定的支持着,几天前遭刺身亡了。”
路易斯王子全身一僵,而后颓然地座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他的右手掩住了自己的双眼,豆大的泪珠顺着他的面颊无声地滑落。
看着殿下痛苦的表情,弗莱德继续说道:“阿瑟·登戈特,您的歌唱教师,歌唱您的战功和美德的著名吟游诗人,因叛国罪被捕入狱;美丽的索玛小姐,梅伯上校的独生女儿,您童年的玩伴,遭到了绑架并被人ling辱,受到了极度的惊吓,神智不清,已经命在旦夕,老上校在得到噩耗之后中风发作,下肢瘫痪……”弗莱德每说一个名字,殿下的身躯就要痛苦地抽动一下。这些消息都已经被达伦第尔王子全面封锁,通过正常途径根本不可能被路易斯殿下所得知。现在,他已经无法再保持庄重的仪态,喉咙间发出沉痛的啜泣声,如同受伤的小野兽般脆弱地蜷缩在作椅上,几乎是在乞求地低声嘶喊着:“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可是弗莱德不为所动,依旧面无表情地讲述着一桩桩正发生在温斯顿都城的惊天惨案。此刻,他的一切善良和慈悲仿佛都被地狱里的魔鬼抽干了,残酷地将事件变成一把把尖刀,在殿下的心灵上留下永难愈合的创口。
直到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弗莱德的讲述,这场对殿下痛苦的精神刑罚在告一段落。一时间,弗莱德的咳嗽声和殿下的啜泣声充盈了整间书房。我忙给我的朋友递上一杯温水。他缓了一口气,用变得略显有些嘶哑的嗓音对路易斯殿下说:“在烈鬃城,已经有不下两百名贵族官员和高级军官和他们的家人受到各种威胁、诬蔑、侮辱和刑罚,外省各地同样有很多,而且这个数字仍在不断增加。他们唯一的罪名就是拥护你,爱戴你,在你的荣誉和安全受损时坚定不移地为你辩解,就像那已经死去的克劳福将军一样。你还记得你最得力的将军是怎么死的吗?他不惜一死来维护你的名誉,留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可是你又为他做了些什么呢?是在他的妻子被你弟弟的爪牙侮辱时给了她公道的援助,还是在他的财产被侵占吞没时惩戒了罪犯?”
“他们怎么能这么干,怎么能这么干……”心灵上的痛苦几乎抽干了殿下身上所有的力量,他瘫倒在椅子上,痛苦地呻吟着:“……我愿意交出国王的宝座,我根本不在乎这个,他知道的,他从来都知道的……他要对付的人只是我而已,只是我而已,……罪孽啊,为什么要这么干……”
弗莱德看着殿下,毫不留情地斥责道:“那些人们,那些高贵诚实的人们,因为信任你而拥护你,因为爱戴你而站在你这一方,支持你、鼓励你,希望你能成为他们的国王,让千千万万所有国民获得幸福,即便为此获罪身死,也没有片刻改变过对你的忠诚。而你呢?在他们为你牺牲的时刻却躲藏在距离他们万里之遥的地方,沾沾自喜地宣称你忠诚于自己的姓氏、热爱自己的家人。你很骄傲吧?放弃了本属于你的荣誉和权利,博得了贤明谦忍的美名,即便死去也将被人传颂百年。可是他们呢?谁来为他们洗雪冤屈?谁来为他们讨回公道。他们终将被历史遗忘,永远掩埋在你的美名和你弟弟的恶名之下。你重视自己的亲情,难道他们就不热爱自己的家人?你有什么权利让他们为了你去牺牲自己所钟爱的亲人?难道说,这就是你的正义、你的真理吗?”
“国王?那不一位着掌握权利的暴虐者,也不是将所有利益抓牢在手心里的贪婪之徒。那是一种责任,背负着千万人福祉的沉重责任,只有真正伟大的人才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承当这一切!否则的话,为此蒙难的将会是整个国家和所有的人民,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怯懦!”
“不要再自以为是了!”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我真对你感到失望,殿下!”弗莱德恨恨地吐出了最后一个字。
“你说得太过分了,弗莱德!”看着路易斯殿下苍白失神有如死人一般的面孔,我忍不住大声责备起弗莱德来。激动中,我甚至当着路易斯殿下的面直呼他的名字。
“一点也不过分!”弗莱德严肃地对我说道,“如果路易斯殿下是那个曾经在两军阵前与我交手的伟大战士,如果他是那个以智慧和仁爱赢得了你的尊敬的杰出领袖,那他就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陛下说的对,基德先生……”路易斯殿下终于开口说话了,亲密友人和忠诚追随者们的惨剧让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的眼中布满血丝,目光因为悲伤和愤怒显得有些茫然。现在的殿下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一方面,他似乎已经被愧疚击倒在地,没有丝毫的反抗余地,只能任由自责的痛楚宰割自己的精神;但与此相对的,他又似乎变得更加顽强,犹如一团静默的火油,在等待着一点火星将自己点燃,而后爆发出冲天的巨焰。尽管他看起来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我知道,在这个高贵的人心中,有些脆弱的东西正在变得坚强起来。
“曾经,我以为我的忍让是一种美德,我以为只要我保持恭谦和退让,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其实这是欺骗,既欺骗了别人,也欺骗了我自己。现在我才知道,从一开始我就陷入了自己的骗局。我自始至终追求着的,不过是自我虚荣心的满足,我用自己的牺牲让我感到自己很崇高,用别人的赞美来掩盖我的怯懦,躲藏在自我的仁爱躯壳里做梦。我以为那是一种牺牲和无私,现在我才知道,那是比攫取权利和财富更可耻的自私。只考虑自己的心情,得意于自我感觉的良好,把自己当成一个受难的圣徒,全不顾虑别人的心情和处境……”路易斯殿下悔恨地说道。他缓缓闭起双眼,湿润的眼睑溢出晶莹的泪迹。
“痛苦么,殿下?”终于,弗莱德终止了残酷的言词,满怀同情地望着矛盾的王子,“当梦想和责任相冲突时,最先被牺牲的总是些最美好最善良的事物。我热切地希望您能做出正确的判断,这很艰难,也很残酷,但这是您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殿下,我恳求您,为了那些信任您和依靠您的人们,和我一起,携手终结这场战争。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们都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您不必再说了,陛下……”殿下没有睁开眼睛,他紧咬着牙关,从喉咙和唇齿的缝隙间痛苦地吐出自己的决定:“……您已经说服了我,现在,确实到了让我负起责任来的时候了。我确实需要您的帮助,并愿意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只是希望您不要提出更有损于温斯顿国家利益的要求,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对我的国家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