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愿望似乎是“感动”了上天,才九个月,那夫人竟就破了羊水,意思是,她早产了。更让那些御医恨不得自撞南墙的是,不只早产,还是难产。
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产房内的女人一直在忍痛呼喊,可是,孩子出不来。
商湛起初在外间候着,听着她的叫喊一声比一声凄惨,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把他的心狠狠地撕扯着,急得在外间来回地踱步,白衣锦袍没有穿好,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他也没有注意,活了三十年从来不曾这么狼狈过。夜鸣站在一旁却不敢出声,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呃……啊……”里间又传来她的声音,商湛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正要进去,却见夜弦从里面急急跑出来,慌道:“公子,太医说,夫人是难产,问、问是要大还是、还是要小……”
商湛呆住,然而仅仅是一瞬间,他大步跨进了里间,冲接生婆和御医一干人等吼道:“要大!不要小!要小的做什么!听清楚了吗!”
漆黑的眸子阴森森像是地狱修罗,那些人谁还敢出声,只感觉脖子上的脑袋早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湛……”床上的女子望过来,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地唤他。
商湛腿发软,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幽深的黑眸望着她宝石般的眼睛,另一只手抚着她早已汗湿的脸,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来,柔声道:“没事的,乖,别怕……”
可是,他的指尖分明在颤抖。
“湛,我、我想要孩子……”床上的女子望着他,小脸皱起来,眉心的六瓣雪花鲜艳夺目。
“……”商湛一呆,迅即摇摇头,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她的:“不要了,不要孩子了,轻楚,你听话……”
“我要孩子……”女人的眼泪浮出来,落了一脸,手抚着肚子:“他是我的孩子,我要他!”
商湛粗重喘息,一再地压抑着情绪,柔声地哄她,嗓音却沙哑而低沉,几乎失语,一字一句道:“轻楚,乖,听话,不要孩子了,我……”
他说不下去。
在场的众人从未见过公子湛如此的惊慌,可是难产并非儿戏,一个拖延便是一尸两命,有御医过来小心翼翼道:“湛公子,请您出、出去……夫人的身子受不住……”
商湛闻言,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哪里还有半分温文尔雅淡定的样子,他对着床上的人努力地笑,努力地轻声软语:“要听话,窗外的桃花快要开了,不是想看桃花吗?”握着她的手紧紧的不放开,脚步却往后撤了一点:“如果爱我,就不要让我担心了,嗯?如果爱我,就……就不要再离开我……恩?”
他的声音太轻太温柔了,尾音微微地上扬,软软的,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心湖,一圈一圈地漾开些涟漪,可是,那种深沉的绝望与压抑的慌乱却掩藏不住。
这世上,能让公子湛如此失态的,只有这一个女人。
沐轻楚咬了咬唇,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他,孩子,孩子,她想作为一个正常的女子为他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愿望都实现不了呢?如果,非得在自己和孩子之间选一个,她当然会选择孩子。可是如果要在孩子和他之间选一个,她只能选他——
她已经让他等了五年,已经错过了人生中最美的时候,还有什么可补偿他的呢?不论是之前她离开蜀山时,刻意去接近富商齐云,花了好久的时间导演出那一场逃婚的戏码,在他经过繁华的大街时猝不及防地钻入他的轿子里,还是之后接二连三的任性,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她要怎么活下去?
如果她死了,他要怎么活下去?
她想看桃花,那是他亲手种下去的桃树……
十里桃林……
御医又忙活了半天,商湛被夜鸣夜弦架了出去,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根本顾不得风度、顾不得仪态,只知道他的女人正在生死的边缘徘徊,而他这个能够倾尽天下的男人却无能为力。
“湛、湛公子,夫人、夫人的身体太虚弱了,本来就不、不适宜生育,现在,流、流血不止……”有御医哆哆嗦嗦地出来禀告道,这样近乎推卸责任的解释,在看到男人瞬间煞白的脸色时吓得不敢再多说一句,这屋子里一干人等的脑袋怕都已经保不住了,只要里面的那个女人有了一点闪失……
“咳咳……”商湛沉默不语,忽地嘴角溢出一丝血来,两腿颤抖得厉害,几乎站不住,夜鸣夜弦赶忙扶住他,却被他挣开,男人一抹唇,轻轻道:“那就……一起死吧。”
他的理智、神经全部崩溃,屋子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那个女子在里面呼痛,声音越来越小……
“湛儿。”忽地,门被推开,一道熟悉而略略苍老的声音传来。
商湛惊愕回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冲上前去,紧紧攥住来人的胳膊,嘴唇颤抖:“义父!救救她……”
即使是十几年前他被兄弟陷害,身陷极北雪原的绝境时,他都不曾这般求过人。天下第一的商圣公子,头顶着风华绝代的光芒,这一刻失态失色失魂落魄,真真让人永生难忘。
一个男人究竟多想要他的女人,才会在她离开后打算孤独终老?即便这天下女子有太多比她更好更乖更懂事。
一个男人究竟要多宠他的女人,才会将天下拱手,只为她一展欢颜?
一个男人究竟要多爱一个女人,才会在世人面前摘去赖以生存的面具,卑微无助得好似一个惊慌失措的孩子?即使这个女人是他今生今世唯一的劫数,是他舍不得挥不去的魔障,明明这个事实从他们第一次相见,他就已经明白……
幸好殷子期提前下了蜀山,才将将赶上这生死的一刻,“医圣”从来不担虚名,因此,不仅保住了沐轻楚的命,还有那个九死一生被父亲母亲险险抛弃的孩子也平安落地。只是,从此,商府再没有片刻安宁。
是个男孩,取名商陌。
商湛厌恶这个孩子,非常厌恶,越长大越厌恶。可是,与他相反,他的夫人却对儿子宠到了极点,原因是,她曾在生命的最后抉择中想过放弃这个孩子,母亲的愧疚与自责一直挥之不去。这更使得商湛在看到商陌时就会想,这个讨债的小家伙曾差点让他失去所有,于是,极品腹黑男与恶魔儿子之间的矛盾一发不可收拾。
商陌生来就是为了折磨奸商,这一点,沐轻楚也渐渐察觉到了。
比如,商陌一岁的时候,当其他人抱着他,他会很乖,会笑,人家逗他时他也会笑,人人都觉得他乖巧无比。然而当其父奸商偶尔为了讨好夫人而抱起他时,他的白衣锦袍常常要遭殃,被小家伙弄得乱七八糟,又是颜色又是味道的。
再比如,商陌两岁的时候,走路走得稳稳当当的,可以在十里桃林里围着那些桃树转圈,可以扑进母亲的怀里撒娇耍赖……然而,当其父为了让夫人好好休息休息而纡尊降贵照顾他时,小家伙会故意一头扎进桃树下的草丛里嚎啕大哭,然后看着母亲慌张地奔过来抱起他哄着他,转头把父亲责备得一无是处,甚至,晚上还罚父亲去睡书房。
苦肉计这种东西,商陌两岁时就懂。
不知道是不是在奸商的冷眼下太难生存了,商陌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不同,他懂得自己要的是什么,晓得怎么才能让自己得到更多的利益,却不让别人抓住一丝把柄。对父亲如是,对外人更如是。
他生得面相好,家教也好,小小年纪就颇有气势,每次随母亲去参加聚会或者是国宴,他都镇定自若,从来不怯场。表面把他父亲的冷然学了个透彻,骨子里更把他父亲的厚黑学了个原汁原味,那些大臣国君的孩子们都喜欢围着他转,不管男孩女孩。
如今长到八岁,已经跟安平的小国君打成了一片,安平永乐七岁时在商湛的辅佐下即皇位,比商陌年长八岁,现年十六。在商陌有意无意的撺掇下安平永乐近来常常给商湛惹麻烦,真真把少年的任性妄为发挥到了极点。
奸商终于被惹怒了,今日从陵都皇宫回来时整张脸都是黑的。
“商陌呢?”他怒问道。
玄心候在十里桃林之外,闻言望了望桃林深处,不敢说话。主子得罪不得,小主子也不是个好惹的主,最好的方法是不要开口。
商湛一挥衣袖,大步往桃林里走。
然而,越走越近,他的步子却不由地放慢了——
三月,桃花盛放的季节。傍晚,落日的余晖打在桃林深处,满地都是落花。落英亭里,女子一身浅绿衣衫,正背对着他坐在石凳上,和她对面的小恶魔说些什么。而那个小恶魔穿过母亲的肩膀看见了他,与他相似的眉眼间一片漠然,甚至,带着些微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