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再回来时,会不会物是人非?
千寻小兽似乎有些习惯了两人的亲密举动,又好像在兴奋着出谷的事情,总之一刻也不安生地扑蝶追蜂,芷兰花的香气被清晨的微风送过来,淡淡的、浅浅的,沁人心脾。
即将出谷,这些守候了十年的芷兰花,可怎么带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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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船靠岸了。”黑衣少女走下内舱,对负手站在窗前出神的白衣公子道。
“嗯。”男人轻轻应了一声,转身,面无表情地慢慢沿着木制的阶梯走上了甲板,船行几个月,终于到达南越境内了吗?可是,越是接近这里,他越是心慌,只要一想到也许此刻她正躺在无底的深渊里,风吹雨打,凄苦无依……他的心就狠狠地揪痛在一起,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爪子,将他本来就寒冷的心再深深地抓出血淋淋的印记,告诉他,不痛到极致绝不罢休!
他怎么会那么狠心,居然将她一个人丢在了极北的雪原之上?居然忘记了,她是那么娇弱,甚至,还患有心疾的,稍稍受一点刺激就会气息不稳。她那么心高气傲,在十里桃林里就算是晕倒也不愿意求他一句半句,但是,在雪原那个黑漆漆的山洞里,她却为他哭了!他记得当时她温热的泪水落在他脸上是什么样的感觉,暖暖的,就好像是心里突然升起了炉火似的。
可是,商湛,你究竟被仇恨蒙蔽到了什么程度,居然连这样一颗真心都察觉不到!
他机关算尽,却没有想到她的心思藏得那么深,就连对他的关心、对他的心疼全部都藏在了心里,也许,是自己并没有给过她任何的机会吧?从前的一切,现在仔细想来,才发现都是他在不讲道理,有什么话说清楚了,会不会更好?他喜欢她,甚至爱她,为何不肯信任她?
倘若再重来一次,他便可以保证再也不犯这样的错误吗?可惜,上天从来没有对他仁慈过,也从来没有给过他再一次的机会。
陵都府甚至灵武大陆所有的人现在都知道了,他商湛拒绝了安平国主的赐婚,连当朝高贵的六公主也婉言谢绝,只因为他独宠一个小丫头,曾发誓,除了她,终身不再沾染其他女子。
什么时候发的誓?
是在北秦白马寺的千年古树下吗?
还是在极北雪原上他手中攥着平安符的时候?
又或者是更早之前,在陵都商府的十里桃林,他坐在落英亭中喝茶,悠闲地看着远处葬花的浅绿身影的时候?他记得,那时,药茶的热气浮在半空中,似乎有些迷了他的眼睛,于是,其他颜色都看不到,心里眼里除了浅绿还是浅绿……连十里桃花的妩媚与娇艳都入不了眼了……
“公子,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先找驿站休息下,明天再启程去巫邑吧!”黑衣少女见白衣公子满脸疲惫,提议道,顿时将男人无边的思绪拉了回来。
“不用了,既然马车已经备好了,就上路吧。”白衣男子朝码头上停着的马车走去。如果昼夜兼程,半月之内,应该就可以到达神仙谷了,他要先经过南越的都城越州,绕过一座月阑山,才能够到达巫邑,才能够到达她坠落的神仙谷,这期间的路,太远、太长了,他一刻都不能再等。
沐轻楚从来都不知道神仙谷的出口居然会这样隐蔽……芷兰花依水而开的山坡上,西边是清澈的溪水,东边却是陡峭的石壁,然而石壁之上却另有玄机,此刻,他们已经走在了出谷的小道上。
密道有些狭窄,只够一人独自行走,一身青衫的男子走在前面,大手握紧了身后少女的手,而雪白的千寻小兽就伏在他的肩头。
一人一兽,是他生命里的全部,可是,越接近出口,他越是不安——会不会有人在那头等着他,然后告诉他,他这样做是对是错……而且,离开神仙谷,寒暖蛊毒,果真是有发作的迹象……
“风哥哥,你出谷去做什么?”少女见他的背影有些僵硬,疑惑地问道。
“嗯?”风若尘这才收回心神,回头笑道:“哦,很重要的事情。”可是,他不能告诉她是为了轻落蛊毒,不论她听说过没有,他都不想让她害怕。好在每次蛊毒发作熟睡之后,她都记不得嗜睡的事情,其他也一切如常,何必让她多担心呢?
“风哥哥不肯告诉我吗?”少女低下头去,有些失望。
“怎么会呢?”风若尘停下脚步,握紧了她的小手,笑道:“风哥哥是去找一个人,商量一些事情,到时候轻儿就知道了。”他并没有骗她,也答应过她,对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他要去西蜀找那个“无冕之王”殷子期,问他轻落蛊毒的解救之法。
“哦。”少女点了点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风哥哥带银子了吗?”
“……”青衣男子微微怔住,疑惑地看向少女,眉眼间依旧一派温和,可是清澈的眸子里却带着不解。
少女被他无辜的表情弄得不好意思了,低头道:“没有银子会饿死的。”他在神仙谷呆了十年,从来没有踏出山谷半步,也许连这个都不知道吧,他不是神仙,自然也无法变出银子来。她果然是有点现实。
“呵呵,”风若尘反应过来,忽地笑了,另一只大手抚上她的脸颊:“放心吧,不会饿着我的轻儿的。”
“真的吗?”沐轻楚抬头,见男子的笑容依旧如水般温柔美好,风哥哥不会骗她,可是他怎么会有银子呢?考虑到男性自尊问题,她便没有细问,只是道:“那,如果下次银子用完了,风哥哥,咱们就回来采药出去卖,好不好?”
这段时间,她什么其他的事情都没有学会,可是,草药倒是认识了不少,这么快就要现学现卖了。
“……”风若尘又是微微一愣,他的轻儿可真是活宝,时而聪明到让人发愣,时而又单纯到让人想要笑出声,于是,他便真的笑出了声:“呵呵,好。轻儿说采药就采药。”
“风哥哥,我们继续走吧!”少女雀跃起来,既然物质上都不用担心什么了,那么外面也就没那么可怕了,起码,饿不死。
“嗯。”风若尘握紧了她的手,宠溺一笑,转身便又朝着前方的光亮走去。
可是,刚刚转过身,他脸上的微笑便淡了一些,他从来没有想过银子的问题,因为他从来都不是穷人,而且,即使他十年都没有踏出山谷半步,却并不代表他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他很清楚外面是什么状况——有人希望他出去,有人却痛恨他出去。
他的轻儿,终究还是太天真了,考虑到的只是饿不饿的问题,那么,接下来,他应该置她于何地,才能够保护好她呢?
越州,南越的都城,与巫邑城隔了一座月阑山。
就在青衫男子刚刚踏出神仙谷不久,一道密令便传入了越州的王宫,男子一身藏青色四爪龙袍,看着手中的密令,原本温和的俊脸上一片铁青!
他出来了?
他居然敢出来!
南宫尘,十年之前的教训忘记了吗?居然敢违背誓约擅自出谷?!
“来人!”男子一声暴喝。
“王上有何吩咐?”侍卫应声推门而入,单膝跪地。
“备马,本王要去巫邑。”男子依旧脸色铁青。
“是!”侍卫退了下去。
男子却突然跌坐在了龙椅之上,他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十年之中,他没有一天能够睡得安稳的,只为了那个比他年纪大了不过一个月的哥哥——南宫尘。
也许是时光匆匆过去了十年,他忽然有些悲伤的感觉了,不知不觉回忆起了往事——
仔细想来,他南宫卫也有幼稚的时候吧,因为他记得那时候是什么都不懂的,只是知道,小时候所有的人都围着哥哥转!奉承、讨好,一切的一切在小小的他眼里是那么新奇,为什么没有人对他好呢?为什么他所有东西都是哥哥挑剩下的呢?为什么父王总是召见哥哥多一些呢?
渐渐的,母妃告诉他,因为哥哥是南越国的储君,是未来的王位继承人,所有人都必须得尊重他,对他百依百顺!就像是对待父王一样尊敬他、效忠于他!母妃的口吻是带着妒忌的,她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为什么同样是父王的宠幸,她的孩子偏偏比西蜀那个巫女出生得迟了一个月呢?
仅仅是一个月的时间而已,他们的身份却有了天壤之别!
母妃出身南越显赫的贵族——南郭家族,拥有着无上的声望和权力,而南宫尘的母亲不过只是西蜀江湖术士的女儿,无权无势,却偏偏成了后宫之主!
母妃恨他们母子,于是,渐渐的,他也开始恨他们!
他恨上朝时自己的位置总是在南宫尘的后面,他恨国宴、家宴时,自己的座位总是在南宫尘的下首,他恨总是看到所有的人围着他转,他恨一直都只能看着他骄傲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