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望了望卫浚,用一口标准的汉话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与我儿在一起?”
卫浚一愣,心里一时也说不清楚,难道说自己先锤了他儿子一顿,然后又莫名奇妙的做了一笔交易,才会和这个自己觉得有些玻璃倾向的纨绔子弟碰到了一起。支支吾吾道:“这个,伯父,这个。”
那边宇文拓大喜见望,大叫道:“父亲,容我来给你介绍我的救命恩人。”,一把窜了过来,意图引开话题。
“这位卫兄,是儿在路上认识的,儿在侯家集遇上马贼,货物全数被抢,几个保镖都死的死,走的走,幸亏这位卫兄救了我的性命。这才让我有机会见到父亲您啊。”他一番话神情并茂,说的听者流泪,闻者伤心,让那老者的心一揪,怒道:“什么马贼敢袭击我的儿,那拓跋什翼键只说法令严明,下辖各部不敢不从,为何在他境内还有这般事情,这小狗,差点断了我宇文家的香火,幸好我儿无恙,否则,我便点起兵马杀到盛乐去问罪。”
又一把扯过宇文拓,细细端详,口里不停说道:“来,让为父看看,可有没有伤着了,哎哟,好歹毒的贼子,竟然敢打我儿的眼睛。打得一圈乌青,要让我逮到,便将他眼珠子挖出来做弹子玩。”
卫浚听得心里猛然一紧,背心里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这小子不会把我供出去吧!”却听到宇文拓一声惨叫,道:“哎哟,疼死我了,待会儿可别让别人毛手毛脚碰到了。”那老者手一缩,紧张道:“如此,你便先休息几天再给我生孙子,待会儿我叫大夫给你看看,可别留下什么内伤。”
宇文拓等的就是这句话,喜道:“如此甚好,我便带卫兄先四处走走。让他见识见识我们宇文部的秀丽河山。”
那老者笑道:“来来,卫小弟,过来。”对着自己的儿子,这个老人仿佛是一个拿孩子无可奈何的老头,但在卫浚面前,他像一个独霸一方的豪雄,无论气势谈吐,皆有一股霸气,让卫浚无法拒绝。虽然年纪已经老了,但他目光依旧锐利异常,深邃的目光如同利刃,直透卫浚的内心,让卫浚一阵阵心虚。毕竟心中有些鬼,但卫浚亦知道,此刻千万不能显得心虚,只得恭恭敬敬的走过去,深深一拜道:“小子卫浚,见过伯父大人。”
那老者笑笑道:“我瞧你年纪不过比我儿长几岁,却是少年老成,我们鲜卑不同你们晋人那般死板,你唤我伯父,大人都可以,不需如此多礼。难得你能危难中救出我儿,今日夜里,我便设宴款待,你先随达头四处走走。”
宇文拓早欲逃脱生天,一把扯过他道:“ 走,且爬上山顶去,我带你去看日落。”他仿佛深怕那老者反悔,一溜烟去了。
卫浚被他扯着,心中却疑惑万千,看那老者的气势,显然是久居上位,看来在宇文部内地位不低,宇文部亦是关外的一大势力,历史上三国围攻慕容鲜卑,除去赵国,高句丽,光宇文部就有兵马十万,显然其势力颇为强横。目下虽然已经渐渐败落,但不管如何,也远远强过一州之刺史,这宇文拓好好的衙内不当,偏偏喜欢走街串巷的卖东西,这不是找罪受么。
他刚想开口问,却听到宇文拓笑道:“卫兄可是想问我到底是什么人。”他眼睛里带着笑意。“亦或卫兄在想,我这个纨绔子弟为何喜欢行商贾之事。”
卫浚被问得一憋,本来准备问的话却问不出口了,呐呐笑道:“却没有想到你真的有几个老婆,原以为你吹牛。”
一说到老婆,宇文拓脸上顿时一黑,半晌,才笑道:“其实也不瞒卫兄,小弟的父亲就是宇文部大人。”
卫浚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莫非,莫非便是,那个。。。”他心中想到一个人,但却不敢肯定,此人应该是和慕容皝同时代的人物,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可笑的名声,但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人和开始那个老者联系起来。
宇文拓道:“我们没有你们晋人那么多为尊者讳,我父亲便是大名鼎鼎的宇文逸豆归。”他说此话,隐隐有些豪气干云,很以为豪。(注:通鉴作宇文逸豆归,也有史料称宇文悉独官,皆是音译,本书以通鉴为准。)
哪知卫浚心中却想到宇文逸豆归酗酒导致大败于慕容皝的事情,心中隐隐有些接受不了,此人,便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在历史上留下性命的人物,就在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自己在已经步入了历史长河的上游,接触到了自己本来不可能接触到的人物和事件,现在是宇文逸豆归,今后,或许桓温,符坚,王猛,慕容恪,慕容垂这般在历史上留下深深一笔的人,也会作为真实的人而不是一个文物,来出现在自己面前,想到这里,他又是兴奋,又是悲哀,兴奋的是,可能见到传说中的英雄,悲哀的却是,自己也将在长河的这个点上终结自己的生活,或许,甚至连一点浪花都不会激起。
宇文拓见他呆住了,以为他被自己父亲的名头震住了,安慰道:“卫兄别怕,我父亲其实很好的一个人,不太胡乱杀人的,那些坏名头都是慕容鲜卑诬蔑我父亲的,你们晋人总是跟慕容鲜卑亲近一些。再说,你是我的恩人,他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你。”
卫浚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么说,你便是宇文部今后的继承人了?”
宇文拓叹口气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便是如此,可是,我却偏偏对这个不怎么感兴趣。”
二人漫步朝山上走着,不知不觉间,已经爬上山顶,身后不远处,便是宇文逸豆归的豪华大帐,前面,太阳即将沉沉落山,霞光万道,将两人的身上镀上一层金辉。
“喝点酒如何?”宇文拓忽然道,情绪甚是低沉。他目光忧郁,心中有些心思。
卫浚亦不知为何,不好开解,道:“正合我意。”
宇文拓叫得两句,便有一个皮袍汉子用木盘端上一瓦罐酒来,那不知是用什么酿制,甚是浑浊,却有一股浓浓的奶香。卫浚才喝得一口,便红了脸,其后劲十分足。
宇文拓虽然看起来瘦弱,却十分能喝,喝得几口,道:“世人皆想出身高门,锦衣玉食,却不知高门子弟,虽然生活富足,肩上却压着让人发疯的责任。”他站起身来,指着远处的东南方,道:“往此走六百里,便是棘城,那里,死了我的两个兄长。”
他说完这句,顿时沉默下来,卫浚不知道内情,也不好接口,只安慰道:“逝者已矣,生者依旧要活下去,许多事情,还是学会忘记的好。”
宇文拓叹道:“兄长大我许多,果然比我沉稳。可惜,我父亲不这么想,他一直希望我像我的两个兄长那样,能够驰骋疆场,日后光大宇文部,可惜,我却不是那块料。”
卫浚道:“上位者并不要能够上阵冲杀,昔日项王不也说过,要学万人敌么?一人之力,就算滔天,能够敌过几人,兄弟无须妄自菲薄,其实兄弟喜欢行商,商贾互通有无,乃是国富之根本,昔日正是丝绸之路的活跃,才有了两汉的富足,这里面的学问,深的很,若是学的好了,足可富一国。你们宇文部正在草原商道的要冲,其实正好可以借此地利,大力发展贸易,牟取利润,亦是一条强国的路子。”他这里说的商,却是更广泛意义上的经济控制,他见宇文拓喜欢从商,便出言安慰。
宇文拓喜道:“兄长真是我的知己,我这人平生便有这个爱好,只觉得这天南地北,物产各有不同,商贾低买高卖,从中获取利润,实在有趣的很,却没有想到有什么学问。兄长既然如此说来,定然有所教我。”
卫浚沉吟片刻,道:“其实我也不懂,只随口说说,你就说这绢吧!南绢北马,绢本是百姓制衣所用之财,却为何会成为平日里买卖货物所用的钱物,被撕成一片片的,反而不能制衣了。”
宇文拓道:“便是因为这汉之铜钱太廉,什么当十钱,当百钱,其钱重与普通钱比大不了多少,但却被官府以十倍百倍的价值使用,百姓自然不喜欢,更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绢。”
卫浚点头道:“这话有道理,却没有说到点子上,别看这一个小小的铜钱,代表的却是王室的信用。其实所有买卖交易,皆是等价物品之交换,而钱币,便是媒介,正是因为帝王的地位权利,发行钱币,便是帝王的专利,两汉虽然可以私铸铜钱,但这铜钱的分量大小,皆是由帝王钦定,下面不可更改,无非在含铜量上玩些名堂,又能够玩到哪里去。
但从汉末开始,官府为了收敛钱财,便发行当十当百钱,赤裸裸的摒弃了等价交易,却不知如此行为,无异于杀鸡取卵,虽然可能暂时获得一些收益,却失去了民心,帝王之权威的尽丧,往往便从这钱币信用的贬值开始。是故大凡盛世,定然是粮价稳定,百姓喜欢持有铜钱,而大凡乱世,则百姓喜囤积粮食,粮价亦是飞涨,便是这个道理。这世道,虽然朝廷偏安,但百姓依旧需要交易,而北方城头变换大王旗,今日一个土豪,明日一个大王,谁也无法保证这币值的稳定,是故,日常所用之绢,便成了交易之媒介,以尺量之,以刀裁之,用以换取各自所得。人分百种,地有南北,所产之物并不相同,然所需之物,则往往种类繁杂,交易是人所必须,而交易媒介,亦是每一个上位者所必须重视和考虑的事情。若兄弟能够深研此道,可作一国之相。”
宇文拓听得入神,道:“如此说来,这国家之大治,首先便要使钱币稳定,百姓交易顺畅,如此才能赢得民心落。却不知老夫子所说的三代之治,所用钱币为何。”
卫浚笑啐道:“周礼之记载,有些东西当不得真,大多是后人附会之,未必便有孔子所说的那般美好,大舜之时,天降洪水,死者不知几凡,何能说得上是盛世。这些东西,看看便好,书中之主张,亦须得仔细思考其主张是否适用于当世,王莽之乱,强行推行井田制,虽然意图是均分土地,但却弄得民不聊生,这便是教训。”
宇文拓心道:“原以为卫兄是位雄赳赳的武夫,却不知如此博学,看来亦是可以出为将,入为相的人物,只可惜这般人物,却不能为我宇文部所用。”他虽然不喜其父强行将其按标准的部落接班人培养,但毕竟也是宇文部的人,心中自然时时刻刻为宇文部考虑。此时听得卫浚谈到商贾对于国家之重要性,心中大有知己之感,便有了引为己用的心思,但一想到卫浚的南归之心,便不好开口了。心中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