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南宋末年,战乱频繁,到处尸横遍野,魂魄大批大批的向地府涌来。白无常直抱怨累,却没有办法,黑无常却宁愿这样,累一点,都不会困惑不会难受。
活着,唯一的快乐就是抽个空去看一下长至五六岁的东阳。
她已经五六岁了,大大眼睛,小小嘴唇,粉红白嫩的脸蛋上柔柔地笑着,黑少每次千里迢迢的从地府赶过去,再多累,只要看到她,他就浑身轻松了。
这个据说,曾经是他妻子的女子。
她今生投生的是一个清贫的农家,父母总是早早的出门去做事,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刚断奶的时候,她独自的躺在床上哇哇的哭,蹬着两只白白胖胖的小腿。黑少在窗外听着,不忍心,便穿门而入。走到床头,对她笑着,哄她道,别哭,别哭。阳阳,阳阳。
她的清亮的大眼睛望着他,果然不哭了,自动的收了声收了泪,黑黑的眼珠子转动着,对着他咯咯的笑。
那一刻特别的窝心。
也许真的,前生他是她的夫,她是他的妻。
他坐在她的床头,守着她,跟她说话,阳阳,你听不听得懂。我叫黑少,别人都说我以前是你的相公。你呢,是我的娘子。
小小的脸庞对着她,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也许她听得懂,也许她听不懂,但是她在听。
阳阳,真的是吗,如果真的是,那我也曾有过家了。他拿起她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她小小的白嫩的手,像个花骨头一般,开在他的大手中。
阳阳,你以前送给我一个烛光瓶,我现在还带在身上。还有蝈蝈竹筒,那只蝈蝈已经死了,不过我又捉了一只新的。每当特别冷的时候,我就点燃烛光瓶,特别寂寞的时候,我就听一下蝈蝈筒。阳阳,他们都说这些是你送的,谢谢你。
阳阳,我有时候想恨,可是恨不起来,我有时候想哭,可是也流不出泪。你不知道没了记忆,就是确凿地知道自已被人欺负被人伤害了,也使不出力气来,就好像师出无因一样。因为没了记忆,感情就永远是闭合着的,爱恨悲喜无法启动。唉——
他不停地,絮絮叨叨地跟她说话。比起平时,像变了个人。在白少面前,在秦广王面前,在地府一干大小鬼面前,他总是沉默沉默。
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把心里所有的苦楚和想法都说出来。
而小小的她总是躺在床上,大眼睛安静的看着他,间或伸伸她的小腿,对他咯咯地一笑,有时也嗯嗯呀呀的叫一声,仿佛在回应他一般。
他看着这些,总是止不住的笑。
孩子,孩子多可爱。
可是,有时,他在她身边她也会哭,伸出两只手来,在空中挥舞着。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到了第二次,他想起她的生母曾经抱起她哄着,他便也放下哭丧棒从床上把她抱起,抱着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慢慢哄着她。
她果然也就止住了哭泣,在他的肩头依依呀呀的说话。嗯呀,哎呀,哦,啊。呀,呀。
这是她一岁多时的光景。
空了又去看她,是她三岁时。
那时候的她,可以蹲在自家的院子里一个人过家家玩泥巴了。他变作世人的打扮走过去,蹲在她的面前,看她玩耍。
她看到他,大大的眼睛瞅着他,奶声奶气地问他道,你是谁?你从哪里来的?
他笑,说道,阳阳,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黑少,我从长安来看你的。
她便笑,很爽朗的说,那你陪我过家家好了。
他笑着说好,跟她一起和泥巴捏娃娃,捏了许多个,一个一个并排地站在那里,她在那里说话,这是小一,这是小二,这是小三,它们都是我娃娃。我是娘,你做爹爹好不好。
他便笑,不作声地看着她的孩子气。
直到她站起来央求他,好不好,行不行,他们没有爹妈很可怜的。
他才笑着答应,好的,阳阳。
然后她要他带他去河边捉鱼,去树上捉知了。他都答应了。累了,她就趴在他的背上,咯咯地笑,快活得很。
回去的时候,他说,阳阳,我下次再来看你。
她拉住他的衣服,问他,下次是什么时候?
他沉吟,她却又问道,明天能不能来看我。眼里含着泪,一张小脸尽是不舍和焦急。还没离别就开始想念。
他叹口气,尽量说一个短的日期。说很快很快就来看你。
一去就是两三年。
这次再来看她时,她已六岁。
阳阳?他穿着黑色的青衫和黑靴子叫她。
小小的身子回过头来,在自家附近草地里站着。呆呆地,不认得他是谁。远远地大声道,我不是阳阳,你是谁?
他唯有走过去,重新开始和她的友谊。她忘了从前,小孩子要从五六岁开始才会长久地记住某一个人。这样的记忆,不知道是不是前生的孟婆汤和忘川水还有着药性的缘故还是怎么的。
看她眼睛大大的,皮肤雪白,左眼下的红色泪痣在阳光下闪着,像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滴,不由笑着问她,你在这做什么呢,阳阳?
她举起手中的竹筒,说道,想捉一只蝈蝈。
他便帮她,捉到了放在筒里,她开心极了。又把他当成了自已的最好朋友。他叫她阳阳,她也很自然的应。
天晚了,他送她回家。对她说道,不要把认识我的事告诉你爹和娘,这是我们的秘密好不好。他害怕,她和他之间又被生生的分离。陪她去投胎,伴她长大,现在五六岁。他都已舍不得失去她。不管前生他和她有没有关系,但是今生感情重新生长。他要好好地珍惜和呵护。
她点点头,慎重地答应他,我会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两个人分手,她央求,你要常来看我哦。他点头,她才恋恋不舍得回家。他走到窗外去,听到她的父亲说,孩子大了,该给孩子起个名字了,不能总是成天丫头丫头的叫吧。
却听到阳阳的声音,父亲,我有名字。我叫阳阳。
他在窗外,不由笑。
是她父亲的声音,阳阳?嗯,这名字挺好的。谁给你取的。他皱起了眉。怕小小的她失口说出来。
却听到她道,我自已取的。这么机灵的女孩,带记得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不由放了心,含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