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又来了,院子里的牵牛花开着蓝色的骨朵爬满了萧条冷清的院落,做完一天事的孟姜独自立在门口,往北方眺望.。杞梁就是从这个方向被带走的,那时候他们结婚不到三天,羞涩的她还不曾抬起头来认真打量他的模样,他就被抓壮丁的人带走了,说是要到北方去修长城。事情来得太措手不及,等她清醒后,杞梁已经走远,失去了踪影。
人生最苦,少年不得,鸳帏相卧。思念是这样的刻骨铭心,白天忙着采桑织布还好,到了晚上,对着豆黄般的油灯光,回忆里就全是他的影子。他在溪水旁第一次看见她,他们一起拜天地,穿着红衣红裙,他对着她笑,低着头的她,也能感觉他眼神温柔。他说,孟姜,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用诗经里的句子表着他的深情,让她感动。到深夜也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只得起来织布,在古式的织机上,把思念一点一点地织进去,然后裁剪,纳絮,染色,缝制,日子慢慢的就熬过来了,转眼杞梁已去了一年,现在是第二年的秋天。她望着远方,手里抚mo着染成青色的绵衣,心里是多么想看到他,就执着地有了想法,要自已亲自送过去。家人乡亲劝阻,都听不进去,只想着他冷,想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千山万水算什么,她孟姜不怕。
过几天,就把绵衣扎在背上,像背着一个婴儿一样,上路了。
她是第一次离开家门三尺以外的地方,第一次出远门,不知道长城离她的家有多远,只知道要一直向北走向北走,那么终有一天就会到达。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村姑,但幸好洁净漂亮,一路上得好心人照顾。日夜兼程,渴了就喝一捧溪水,饿了就吃自带的干粮,到后来,走了半个月以后,身上吃的用的钱什么都没有了,就只能靠卖唱为生。一次低着头往前走,抬起头时,才发现是一望无垠的旷野,荒草连天,分不出方向,认不得路了。她四处走,转了一个多小时,天都黑了,也还是在荒原里。她累得蹲下来,眼里强忍着泪水,慢慢地远处有绿的眼睛闪烁,她听到狼叫的声音,不时也有鬼火闪闪烁烁经过。她又害怕又困倦,终于止不住在荒堆里哭了起来,双手抱着前身,轻轻地颤抖。她其实还是一个二十未到的女孩,那么单纯的只是想给爱的人送一件绵衣,却迷了路,身边有轻轻叹息,有声道,莫哭莫哭。她忽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青衣男子,鼻梁笔直,厚嘴唇紧闭着,正眼神温柔地望着她,她再望望他的四周,只有他一个人。她有点害怕,问道,你是谁?他笑,不答,黑暗里看不到表情,只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气息包围着她。他说我也是路过看见你,你要往北走,得一直往右拐,看到一条江的时候再往左拐就上了官道了。说完,站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又是何苦呢?孟姜也跟着站起来,擦干泪水,她执着地说,我去给我相公送衣服,他肯定冷了,他肯定想我了。然后她依着他的话,往右走去,一个小时后果然看到大江走了出去。
走啊走啊,翻大山淌小河,过农村经闹市,晚上总是累得一躺下就睡着了。朦胧里总是感觉到有人在低低哭泣,有手轻轻地抚mo她,抚mo她的头发,她的脸庞,她啊的惊起,却只有月光或是风雨通过破败的窗口透过来。
走了半个秋天,终于到了山东境内,也就是说离燕京离长城不远了。可是山东多响马,孟姜不知道,走到天黑还在赶路,经过一座大山时,就听到有急急的马蹄声和哟喝声,她惊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便有一群人围住她,有人道,这女子长得不错,抢回去做压寨夫人。一时已被拦腰抱起,扛在肩头,她是那么害怕和无助,惊慌中只知大喊杞梁,便看到上次的那个青衣男子从树林里出现,一个人和许多强盗拼杀,末了一身血的把她救下来,她说,谢谢你,又是你救了我。他笑,黑暗里照样的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说,我们有缘,我也刚好北上,所以几次碰到你。孟姜看他一身的血,便拿出她蓝色绣花的手帕要给他擦,他躲过,避得远远地,站在一边说,你以后尽量白天赶路,晚上投宿,山东一带很乱的。她答应他,说这手帕送给你,你流了太多的血,他接过,道声谢。再抬起头时,他已不见了踪影。
整个秋天过完的时候,她终于到了,是那样的欢欣鼓舞,想着杞梁见到她会是什么表情,他还认得她吗?她可是记不清他眼睛鼻子长什么样了,只是若他在人堆里,在她面前,她还是有把握能一下子认出来的。见面了说什么好了,首先要告诉他家里都好,孟姜正这样想着,却听到有敲窗声,她走过去,是那个青衣男子,他站得远远地,照样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说,孟姜,你可不可以不去,有可能你相公已经回家了,有可能他到别的地方做工去了。声音是温吞的,她觉得这人真奇怪,她说我一定要去。他便叹了口气,走远了。
第二天到长城脚下,在风中又重新把自已的头发衣服理了一番,再走向忙碌的人群去打听,大哥,你认得杞梁吗?对方看着她,木然地摇摇头。又往前去,再问,同样的结果。从城头走到城尾,有个监工模样的人走过来赶她,说女人别跑到这来碍事。她说,这位大人,我是来找我家相公杞梁的。杞梁?那人好像在思索,她眼里有了盼望,对。他说,杞梁?啊,死了。恍如五雷轰顶,她一时蹲坐在地上,不相信这一切,她千里迢迢地眼巴巴地来看他,受尽那么多苦,得到的结果就是他死了。泪水汹涌而出,他说过要白头到老的。他怎么能死。她颤着声拦上去,大人,是真的吗?那个临工恼怒,当然是真的,刚死不久,尸体都填城角了。她站在一壁,无语。临工说你还不走,想要我拿鞭子赶你啊。她只得回过身,慢慢走到远处。
她在那里哭,止不住的伤心,直哭到天黑,工人走过来,知道她的事都跟着叹息,然后走过,去休息。这么大的工地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慢慢地走到城墙旁,边走边用手狠力地推,她说,杞梁,你出来。我要见你一面,我走这么远的路,你怎么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呢。城墙纹丝不动,风中有人轻轻叹息,泪水就这样不停地流,她想起从前,想起今后,痛入心菲。远处突然有轰隆隆响,一段城墙朝外倒去,露出成千上万的尸体,她走过去,一点也不害怕,她在尸体堆里辩认着那个深爱的人。有些尸体上的衣服已成灰,在她周围起起落落,她摸过去,腐肉像泥块一样下落。找到了,他穿着青色的绵衣,那是他去时他给她做的,她在他的袖角上绣了她孟姜的名字,就是希望自已能像他的衣服一样永远跟随他,她把他抱起,轻轻地呼唤,杞梁杞梁,月光下也还看得清他死去的容颜,鼻梁笔直,厚嘴唇紧闭着,竟是这样熟悉,她不相信的往他身上寻去,在贴身的衣服里竟摸到一条蓝色的绣花手绢,是她的。她在来的路上送给帮助她的那个青衣男子的。原来他早就回来看她,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可是她竟然对面不相识,让他一而再再而三从她身边离开。杞梁,她心里痛苦又甜蜜。
远处,有一方影子立在那,静静地看着她,泪水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