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张机
中国明朝,某地某一个小山村。
他是一个书呆子,成天之乎者也,却说读书为自乐,不为博取功名。一直手里拿着一本书,摇头晃脑的读,读到年近三十,双亲因为家中贫困,又饿又气,再加上无望,相继逝世。只剩下他,守着一堆旧书和一间家徒四壁的房子。
除了读书,不会任何谋生的手段,以致于有时穷得连饭也吃不上。幸好读书入了迷,吃饭成了其次的事,实在饿得受不了,两眼昏花,看不清字了,才站起来,到邻居家去借点米,煮点粥吃。幸好邻人都知道他,没指望着他还,只需逢年过节,要他写个对联什么就行了。
他就这样,读着书,日子慢慢悠悠地过了下来。
三十了,别人娶妻生子,而他,依然如旧,除了一贫如洗,也仍然是形影相吊。
只是谁都是怕寂寞的。村东头有一家是大户,家资殷厚。而最重要的是有个女儿,生得貌美如花,且正当妙龄。所有年轻的男人都渴望着能娶到这个又美丽又富有的小姐。他也不例外。只是知道又老又穷的自已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所以把那份念想埋得很深,怕被人知道了笑话。
只是相思总要有发泄的地方。读多了书,自然会舞文弄墨,写一些诗词来倾诉衷肠。
在深的夜里,揣想着小姐的容貌,在跳动的油灯前,写着一些痴心词句:
九张机
一张机,月圆花好鸳鸯池。江南风景杨柳细,和风吹送,晴光丽日,含笑遇伊时。
二张机,闲来爱作多情思。挥毫横戟男儿味,高头白马,长安买醉,言道梦依依。
三张机,西窗常作茧儿丝。多情不道逢无计,天涯咫尺,辗转两地,唯梦得伊知。
写到三张机时又觉无望和好笑,想想写下去,就是把九张机写完又有什么意思呢,难道会被小姐看中,嫁了他,不由心灰意冷地搁了笔。可是又舍不得,自已拿在手间不停的看,不停的把玩,想自已也是有才的,要是有机会,说不定真能被小姐看中呢。这样想着的时候,不觉睡意上来。伏在案上睡着了。手间的诗笺飘落了下来,又由着风吹出窗外,最后在第二天被路人拾到,传了开去,最后也被小姐听到了。
很多天后,当他又独自的在家读书时,却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疑是风,不曾抬头,却听到娇俏的女声,问道,公子,那九张机是你写的吗?
他才抬起头来,才惊觉,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正是朝思暮想的小姐。
他红脸,讷讷道,是,是。第一次因着自家的贫穷而羞愧。
小姐唉的叹了声气,说道,九张机本是民间女子织布时自编自唱的一些曲子词,后来被文人加工,才成了现在的体格。公子我说的可对?
他点头,有知音之感。
她笑,说道,你是个才子。可惜只写了三张,我要是嫁你,你可愿为我把九张机都写完?
他惶恐的点头,疑是梦中。不相信这一切。
却没想到小姐果真在他家住了下来,当晚就与他入了洞房,她笑着说,我学红拂夜奔。我是你的红拂。
第二天她家里就来了一大批人,抢着要带她回去。她以死相抗,父母气极,与她断绝血脉关系,从此再不相往来。
到了晚上,终于安静。他说,你跟了我,可苦了你了。她却说,说道,相公,莫愁。你看,我从家中带来一架织布机。我从小擅长织布,我晚上织布,白日拿去市里卖,维持我们俩个人的生活足够。
生活从此开始幸福甜蜜,他还是一如从前照样读他的书,而她陪在他的身边,在他的念书声中织着布,唧唧复唧唧。两人相亲相爱,相敬如宾。别人家建房置地,而他家,虽然慢了点,可因着她的手巧,东西也多多少少的添置了一些。物质上贫困了一点,精神上却更是和谐和甜蜜。他清晨为她画眉,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要搂抱着她才肯安然睡去。
是的,她养着他。她为了爱情甘心情愿的舍了繁华富贵的生活,选了现在辛苦劳累的生活。而他,唯一能给她的,就是在她的央求下,把九张机写完。她笑着说,这是你送我的,我要把这些词句都织到布里去,你要写得好,一年写一张机就够了。他笑着答应她,用心的去写,把所有的感激和爱都写进里面去。
第一年,写四张机,“四张机,和伊执手庆佳期。霞披凤冠拜天地,同绾罗带,诸贤幸会,欲共百年痴”第二年,写五张机,“五张机,平时爱道相公欺。西窗化烛犹相戏,枉题红叶,空吟笺字,笑道悔相思。”
到第五年的时候,当他准备为她再写一首情浓意厚的第八张机时,她却受不了他人的议论,和他大吵了起来。她说,我嫁你几年,这个家都是我织布维持的,我为你吃了多少苦,而你,你做了些什么,你一个大男人,却让我一个女人养活着。你知道别人都说什么吗,别的相公不是经商就是去博取功名,而你,只知道成日的在家读书,别人都笑话我都瞧不起我都可怜我。我想做你的红拂,可是,几年下来,我发现我错了,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来投奔你,得到的却是这样。
她想做他的红拂,可惜慧眼识的不是英雄,而是一个要女人养活的无能汉。
她眼泪汪汪的控诉,拿着织布机离家出走。
而他是爱她的,成日的看着她在他旁边有说有笑,以为她这样过得幸福,却没想到她过得这样委屈。
找了许多地方,找到她,心里满是愧疚,轻轻地问她,你一直过得不幸福吗?
她愕然,呆了许久,不幸福吗,好像也不是,好像两个人相亲相爱,又谈得来,他又体贴温柔,还挺幸福的,可是最后她却又点了点头,说道,这几年我过得很累,你再不上进,我们就算了。我另嫁他人去。
听她这样说,他不由恨自已。想自已还是男人吗,竟然让自已的女人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累,在心里暗暗的发誓,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定要考个功名回来,让她过风光富贵人人羡慕的好日子。
紧紧拉她手,答应改,明日就起程,去赴京应试,考个状元,博个功名回来。让她做状元夫人,这样别人就再也不敢嘲笑她看不起她了。
她送他走,临上路的时候,他说,今年还没有给你写第八张机,我现在就给你写来。拿出纸笔,为她写好。
她送他上船,回来的路上把他给她的第八张机展开来看,是:
八张机,梧桐叶落辗为泥。檐前铁马凄清意,长亭一别,伊言泪坠,空恨分离枝。
想他,也还是爱她的。
独自的守着一个家,一边织布维生,一边等着他回来,才知道没有了他的日子是这样难熬,没人陪她说话,夜里梦醒,被子掉到地上去,有没人人再为她拾起,没有人搂抱着她入睡,在一年快结束的时候,一天深夜里,他回来了。站在家门口唤她的名字,她哭着跑向他,说道,再也不让你出去了,我知道了,你才是最重要的,自已感觉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别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吧。
他却抱着她笑,只说道,你那天来投奔我,说如果我把九张机写完,你就嫁给我,今年是我和你结婚第六年,我还想着第九张机没有写,回来给你写完。
他的眼里有悲凄,她看到了,却以为是他考得不好,不敢问他。
那一夜,他抱她入睡,她在他怀里,才知道在他怀里是这样温暖和幸福,她说,考得不好没关系,我们日子还是像以前一样照过,你读书我织布,就这样过一生我也知足了。我现在明白,什么东西都是有得有失,不可能十全十美的。
是的,这世上又哪来两全其美的事,苦和累,总得选一样。不累,有可能生活是苦的,而生活累点,却有可能过得比别人幸福。
第二天,她正在织布,却听到有人进来,她抬头一看,是和他一同去赶考的同乡,他说,嫂子,大哥他只差一点就中举了,我们也都没考上,他却看不开,说是回来没脸见你,在回来的路上寻了短见,这是他的骨灰,我们路上不好带,所以只能这样了。
她慢慢的站起,想开什么玩笑,我相公他人都回来了,也顾不上门口的人,直对里面叫着相公相公。
里面的人拿着一卷诗稿闻声出来,一见到门口的老乡,忽然长叹一声,倒地而灭。
原来他已是鬼,只是舍不得她,心有牵系,才回来看她的。
同乡见此情景,丢了骨灰盒已经吓得跑远。
她慢慢的走过去,把骨灰坛抱起,又折转身子,到里屋的门口,拾起那卷诗稿,是第九张机,
九张机,清香解语者般宜。来生当为英雄辈,潘安玉貌,苏郎才笔,与伊作夫妻。
他终于为她把九张机写完了,只是人也走了。
两个人在一起,其实幸不幸福只有自已知道。别人的说法很多时候是一种嫉妒,相信了,往往只会毁了自已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