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香子
引子:名利红尘,枉自劳神,待明时,作幸福人。繁华别去,长伴白云,对田中粮,园中菜,池中鳞。
绿水千山,温馨题名,托飞鸿,笑告别音:一自归来,如意十分,有花前海,水边房,暖时春。
安心是上海工作的一个白领。
几经周折,三年来偷偷地往返于北京山东上海这些地方,最后还是受不了父母的反对,被逼迫着回到了上海。
尽管她依然忘不了那个一辈子生活在山东小山村里朴实憨厚的汉子。
她像只候鸟,在温暖与寒冷的地方迁徙,寻找自已的幸福,到最末,却被折断了翅膀,在冬天跌落在寒冷的地方。
每天坐在办公间里,办公室的空调吹着冷气,她穿着米白色的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埋首在自已的阁子间里,用电脑做着文案,累时喝咖啡用来提神,可是她却开心不起来。
她想念那个偏远的山村,那个上厕所用火灰掩盖打扫的地方。
每天下班,一个人背着沉重的手提电脑,穿行在上海各街道之间,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迷惑着,电脑沉得她抬不起头来,想着回去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她就开心不起来。
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不知道幸福在哪里。
每次在夜幕中,扛着电脑从地面下走上来时,那种感觉,仿佛是从地狱经过一般。
可是为什么,家人就是不理解,一直反对她和林子在一起呢。
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哪怕一辈子呆在山东那个小山村,一辈子上不了网,用不了高档化妆品,穿不了名牌衣服,背不了LV的包包,她也开心啊。
可是家里人却全部反对。
理由义正言辞:你堂堂一个名校出来的大学生,什么人不好找,找一个山东的民工大汉?从上等阶级堕落到底层去,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奋斗一生,都脱不了自已的阶层?
甚至连最亲的大哥,也第一次表示了激烈的反对。他们断言她不幸福,甚至以自杀断绝关系相威胁,在她毕业后,亲自到学校去,把她接回了上海。替她在上海找了份白领的工作。
刚大学毕业工作。
大学的时候,看杂志,好像是《知音》,大字标题的知音体记忆犹新。
知音上有交友地址,一时好奇,写了一封信去,没想到居然收到了回信,自此认识了一个山东枣庄的男人。
两个人一直通着信,用极其古老的方式。但是安心喜欢,她从南方的繁华城市考到北京来,从南方纤细浓艳的繁华转移到北京这种大气热闹的繁华中。从小到大,二十多年的生命中,生活的区别并不大。
来自于山东小山村的男人,叫林子。他用俊逸的钢笔字给她写信,在信里极其流畅温婉的给她描述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仿佛世外桃源的生活。
冬季的小麦,春天的收割,秋天的高梁玉米,碗大的苹果,结了满树,苹果树被压弯了腰。一个星期赶三次集,二四六,大家都去,以货易货也可,用钱也可。
古老的舒缓的生活。
像极了海子的诗,从明天起,要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
让安心向往无比。
大三的时候,偷偷地去看他。先坐火车,再坐汽车,然后在一个东北的小镇上看到一个高大憨厚的男人,傻傻的张望着。北方的风沙刮得她睁不开眼睛,可是她却能断定不远处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她笑着走过去,自我介绍,果然是林子,他却只是继续傻笑着点点头,搓着大手。
整个人显得笨拙,比起书信里的流畅,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来自城市,他一辈子生活在偏远山村,如果不是写信,他们没有机会认识。但是就是这么古老的方式,带出来一个同样古老的男人和地方。
这样的地方,对安心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骑了一辆三轮车来接她。示意她坐在后面的车厢里,然后他带着她,带着她回他家里去。
安心坐在里面,车子慢慢骑行在小路上,两旁都是高大笔直的白杨树,那么整齐漂亮。
白杨树后面是一望无垠的田地,上面长满了绿色的作物,安心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来的时候是冬天。南方的冬天树木依旧苍绿可爱,可是北方,却一遍萧瑟,白杨树全部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暴露在空气中。
大部分人会觉得冬天的肃杀吧。
可是安心却觉得可爱,她坐在缓缓前行的三轮车里,歪着头从下面往上面看去,一直看到蓝天,光线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是那样出奇的清爽可爱。
她没来由的喜欢这里。
地里是什么?
她用普通话问林子。
林子一边骑车一边告诉她,是冬小麦。
林子本地的方言和普通话隔得很近,除了把我说成俺,把在哪里说成搁哪里,与普通话无异。
唔,是小麦。跟我们南方的韭菜好像。
安心睁大了眼,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长在田里的麦子。看着那一大片连绵无际的麦地。绿油油的,青翠可爱。很想走过去,轻轻抚mo一把。
韭菜?
安心的话把林子逗得哈哈大笑。爽朗无顾忌的笑声惊飞了白杨树上的雀鸟。
安心偷眼望着他。他其实是个很高大帅气的男人。虽然穿着六七十年代的衣服,很贫穷和老土,可是依然不得不承认,五官和身板真的是不错。
幸福的事情在后头。
他带她回家,骑着三轮车,上坡下坡,趟水过桥,翻山越岭,才在一处山脚下,到了他们的村子。
是大石垒起的院墙,中间一个柴门,上面一个茅草盖,安心只在电视中才能够看到这种房屋。
他冲她笑笑,并没有因为自身的寒酸带来的自卑感。
然后推门进去,人未进去,先叫声爸,妈。
安心跟着他走进院子,迎出来的是两个老人。虽然白发苍苍,却精神好得很。
他们请安心进去,对她笑眯眯的,欢迎得不得了。
老人的方言也听得懂,安心用普通话回他们。交流没有任何问题。
聊了一阵,才知,两老人一个七十一个八十,却没病没痛,身体好得不行,而且据说村子里的老人都这样,活过一百岁的很多。
在林子家住了三天,是一种全新的生活。
苹果果然碗般大,据说一块钱可以买一蛇皮袋。喜欢吃苹果的安心一次性管饱。
不吃饭,吃煎饼,煎饼卷大葱,好心的老人知道她是南方人,特意为她做米饭,她却不吃,学着他们咬煎饼,吃红豆包,黑豆包,窝窝头,各种各样的窝窝头,黄色的是玉米,红色的是高梁面,白色的自是小麦。都是自家做的,外面根本买不到,却实在又香软,安心吃得撑到不能再吃。
晚上睡觉不用关门,家里养着猫狗,不但守护着一家人,还守护着院子里的鸡鸭。
安心不敢睡下,林子告诉她,只管放心睡,他睡她隔壁。
安心才合上眼。
夜里听到清晰可辩的狗吠,感觉热闹又窝心。仿佛久远的梦境回过来,像极安心小时寄养在外婆家的生活。让她有亲切和熟稔感。含着笑睡去。
在雄鸡的打鸣声中醒来。躺在床上静听。老人已经早已起来,听到打扫院落和喂鸡的声音。
安心也赶紧起床。
白天要上厕所,林子带她去。厕所挨着院墙而建,只是一个玉米杆堆成的角落。没有门。
安心不敢去。
林子对她道,你去吧,我在外面守着你,不会有人来的。
她才放心。
刚转身要去,林子又叫她,你等等?
她停下来,林子走到她前面去,她看到他弯下腰拿着什么农具,弯腰拾掇了几下,才走出来,对她道,好了,你去吧。
安心点点头,猫着腰走进这由玉米杆组成的天然厕所。
才发现,果然是天然的,只是一个由黑色的柴灰铺成的小坑,看上去平整干净。
安心上完厕所,不知怎么收拾,林子却在外面对她道,你出来吧。
她只得走出,林子又走近去,用铲子替她盖上。
城里用水冲厕所,在古老的村庄,用火灰,一遍遍混和洗染,最后送到田里去做肥,烧着炭火的灰不但却除气味,还能反复使用,并不比城市里的抽水马桶差。
安心在外面看到林子的动作,在那一刻,突然就很感动。
一个把她当孩子一样呵护,在她上厕所时替她守护事后又愿意为她清理的男人,她平生第一次遇到,也因此动了心。
过得很幸福,不舍得离去。如果不是因为开学。
走的那天,林子又用三轮车送她去车站,这个山里男人什么都没说,他不自卑,但仿佛又自以是的有着自知之明。
我以后还会来看你的。
安心回了北京,可是自此后,从大三到大四,两年时间,她总是隔一段时间,便往返于北京和枣庄那个小山村。
每次在城市里活着无味失意时,回到那里,她总能重新快活起来。
只是这一切,到了毕业后,却被家人生生拆散了。
林子没有说任何话,任着安心回了上海。但是安心却一直难过。
她不想让这种生活继续下去,她知道什么在召唤她。
林子照旧与她通信。
只是地址换了,寄达北京的信转了个九十度的弯,飞往上海。
他在信中一如既往,平静的给她叙述枣庄一年四季的变化。
这几天下大雨,骑车出去,外面的路已被分成许多小条的路,中间低下去,两边高起来,径渭分明,大概是路面上的泥土雨中闹脾气,一时分了家了。不过,还真的不好走。
今天在田间逮到了一只兔子,通体乌黑,只有眼睛发着星般的亮光,我把它取名叫黑夜。我妈妈经常把它当作了黑棉袄,伸手去拿时,触碰到了才发觉,便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去赶集,集市上有新摘下来的苹果,一块钱买了一蛇皮袋,卖苹果的最后要回家,把剩下的十几个也全给我了。很大,路上饿了,擦干净,吃一个可以管饱。
晚边去打鱼,自已做的电瓶,把鱼网伸到水里,在嗡嗡的声音中,有大小鱼触到里面来,因为被电麻了,浮在那里上上下下的。今天收获不错,晚上可以喝到鲜美的鱼汤,但是太小的鱼我还是重新把它们放回池塘里去了。
林子就这样给安心写着信,每天都写,安心每天也都收着这些信。同事们对她的收信感到不可理解,一次一次再三笑话她,这年代还有笔友?
安心笑而不答。
在信里获得快乐,劳累憔悴的皱成一团的心仿佛碰到了温暖热情的熨斗,重新变得平整快活。
只是看完信,仿佛熨斗离开,又重新皱成了一团。
坐在自已的阁子间做着事,工作永远做不完,那么多报表,文档。她看着积压在电脑一侧的文件,想着晚上又要把电脑带回去开夜工了。
没办法,在私企和外企上班,老总绝对是无比精明的人,不把你的最后一丝剩余价值榨光怎肯罢休。
安心在想,也许再这样几年,她会死掉。
经理的办公间里有争吵声传来,阁子里的同事都面面相觑,各自噤声。拿着咖啡杯,或拿着电话文件,一个个脸上有同情又有幸灾乐祸。
听说grenn这次的单做得不好,现在在被骂呢。
嘘——
嘘——
他们望了望埋头的安心,不再说话。
安心心里七上八下,她一直和gernn一组,城门之火,殃及池鱼。虽然她一直没有负什么责。
被办公室主任叫去做事,北京来了几个搞技术的人员,对他们公司不熟悉,要她帮忙去指导。
刚和技术人员谈了几句,gernn就气冲冲的走了过来,一叠文件砸在她面前,对她怒道,你自已什么都不会!还教别人。
安心愣了,百口莫辩,gernn一直是她的小组组长。她没有越责的心思,但这是领导交待指名要她做的事。
嘴唇动了动,试着解释几句。
辱骂却劈头盖脸而来:
笨死了,什么都不会。
还名牌大学毕业,又傻又懒。
现在的大学生也不知怎么了。
安心愣在那里,做不得声。旁边的人也沉默。她唯有转过身去,辱骂却仍然传过来,一声声都像刀一样砍在她背上。一路追杀。直到走到无人处,她才落下泪来。
走到办公室主任那里,想诉说委屈,主任却板着个脸,还没等她说话,便对她道,这种事,你自已要处理好,我事情多,不可能管所有的事情。人际关系也是一个人有没有能力的体现。
只能又全部吞了回去。
这就是家里人认定的幸福,都市白领,不但有繁重得无法形容的工作,稍一不慎,办公室斗争又杀人于无形。
加班到七点,工作依然没作完,只得抱着手提回去。这些天,一直是工作到夜里十一二点,然后踩在脚盆里,下面洗脚上面刷牙,眼睛都是闭着的,美其名曰,睡莲。
经过碧波路的地摊街时,却听到有人叫她。
安心?
她惊讶的回过头去,才发现是一个月前辞职的同事。她们关系一直要好,她刚辞职时她还一直难过。
你怎么在这里?
对啊,我在这里摆地摊。我辞职就是为了摆地摊。
你外企白领如今摆地摊。
安心难以置信,看着地摊上那些东西,钥匙扣,女式包包,帽子,项链,打火机,黄碟,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摆地摊的有年轻的年老的,各色人等各种阶级的人都有。
为什么不能摆。我跟你讲,比我以前的工作轻松多了,一天只有摆两个小时,每天生意好时能收入几百块,虽然没有外企多,但是轻松呀,又自由,不要看人眼色,自已是老板,养活自已是绰绰有余。
可是——
安心望着她,她却果然一脸兴奋幸福的笑,在以前,是总是皱着个眉成天挨叹要崩溃的女孩。
什么可是。人一辈子不就是活得自由快乐嘛,何必折腾自已。好了,有顾客来了,我要去做生意了,有时间来照顾我的生意啊。
她说完这些,就跑到自已的摊位上,腰间挂个小包包,随着身体的跑动跳跃着,红艳艳的像湿冷冬天的一把火。
安心站在那里,看着她。
这个皮带怎么卖?
二十元。
大家快来看看啊,买一送一,买一样东西送个美女帅哥啦。
美女帅哥在哪?
美女是我,帅哥是那个。
同事指着对面的一个帅哥。男子大方的笑笑,还很配合的做了一个很酷的姿势,旁边停着的是一辆宾利的私家车。
安心突然心里受了触动。
再也不管不顾了。
她急快的跑回去,收拾了一切,把房间退了,自已的家也不回,直接打车去了火车站。
枣庄,那个想念的地方。
我来了,且再也不走了。林子,等着我。
坐上火车那一刻,看到火车缓缓前行,上海的繁华灯火在夜色中渐行渐远。抑郁也在慢慢减少,心中渐增的是快乐和平静。
她是逃往桃花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