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我的突兀出现,大家先是一怔,随即,无一不以各式各样的理由驳诉相阻。
礼官率先站出,只听他振振有词道:“陛下,金正殿是庄严而神圣之所在,不可被妇孺之辈亵渎,娘娘虽是国母,但其垂帘,于礼不合。”
史官亦道:“礼官大人言之有理,臣附议。纵观北朝历史数百年,从未有过后宫听政。即使是当年的文王后,也不过在偏殿辅佐幼帝。陛下正值壮年,政绩卓然,更是无需此举。望陛下三思。”
其它重臣一一站出来附议,各陈其词。
我静坐帘后,神思清明。垂帘学政之事,我不会出头。亦不能!
三王子厚重的声音夹杂不容相拒的威严:“王后学政之事,是本王的主张。”一句话,阶下重臣顿时静默。三王子接下道:“王后坐在内殿,并不在金正殿之内,亵渎之说,礼官大人收回吧;至于历史以来没有王后听政之事,本王更不在意。历史难道是自然存在?不!历史是由人所创。以前历史上没有的事情,不代表今后没有。而现在,本王就在创造历史!王后睿智贤明,又是太子生母,她上朝学政,自然会一心一意辅佐本王和将来的新王。这点,本王可担保!至于……”
明黄的金殿上,三王子的声音娓娓而悠扬。众臣网罗陈列的理由被他一一反驳,那明朗清晰的辩言,在大殿之上久久回荡。
审时度势,众臣虽然心有不服,却也无力再争。他们表面应承着,暗地里,却是各人憋着一口气,默默等待时机成熟。
透过席帘,我清楚地看到,和也大人那深邃的目光冷漠而又防备地射向这里。
争执过后,朝议进程提上。
“陛下,臣有奏!”和也手持奏疏,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浚县官员在干戈暂止,朝廷休养生息之际,竟胆大包天,以朝廷的名义再向百姓征税讨粮,致使百姓积怨在心,群聚为寇,抢了梅林、坤海、汾水三县运往大都的官粮。”
众臣哗然。
“此事由大理寺负责,命宋爱卿为钦差大臣,限尔二个月内将官粮追回,查实事发详情,酌情处理,不得有误!”
“臣领命!”年轻的声音透着压抑的欣喜。
我侧头,原来是熟人。
——竟是宋永承。
和也退回臣列,随侍太监将天子宝剑高举下赐。
众臣又启奏了不少朝廷要事,再之后便是太庙陈旧,是否翻修之类的次要事。至于户部陈大人请求陛下赐婚,王大人因风湿病严重,请休三日等等之类的鸡毛蒜皮,也有那么二三件。
退朝之后,已近午时。
我从内室侧门出去,在偏殿与三王子会合。
“第一天听朝议,心情如何?”
“有些惶恐,有些期待,但更多的安心。”
是!更多的是安心!眼前之人的那番辩驳之言,值得我以命相待。那一刻,我感觉他的声音具有了魔力,明明那么理智冰寒,听在我耳里,却是悦耳动听而又温暖。言词之中所夹的信任,是那样深重……
“能让你安心,真好!”
“父王真厉害!辰儿长大了,也要像父王一样!”辰儿憋了许久不说话,早就不甘受冷落。
两人相视一笑,我们一左一右牵起辰儿,慢慢回宫。
朝议上我垂帘学政的消息,如火燎原般迅速扩散至各处,势不可挡。
有人说,王后娘娘好手段,迷了当今大王不思后宫不说,如今还将玉手伸到了朝廷上。
有人说,红颜祸水,母鸡啼,国家败,看着吧。
也有人说,陛下与王后伉俪情深,陛下愿将自己的一切与王后分享,这才是真正的好男人。
或观望,或猜忌,或羡慕,或嫉妒中伤……种种言论,以各种渠道传到我耳内,均被我一笑置之。
“娘娘,您不介意吗?”
“介意?为什么要介意?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王在乎本宫,这有什么不好?再说,比起那些****之说,本宫更中意这些。”只是不知深宫中的那位长者,此刻是何心情。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未成的事,却让她有生之年在一个晚辈身上看到。
命运于人,何其残忍,又何其不定!
“启禀王后娘娘,老祖宗有请。”
“知道了,下去吧。”
大王太妃端坐在硬塌上,双手扶着龙头杖,两眼发直,怔怔出神。
我挥手让宫女们退下,久久了,才请安道:“孙媳给老祖宗请安。”
“哦,来啦?”苍白的脸上,倦容满面。
我起身,扶她动了动,许是坐久了,她有些腿麻,脸上现出痛色。我赶紧上前拿捏,力道控制得很好。
“哀家老啦。”
我嬉笑:“您不老。如果您能注重保养,定能长命百岁。”一语双关。
大王太妃深深望我一眼,挣扎许久,终是道:“雪燕若有你一半的手段,哀家也不用操这个闲心。她再不是,也是哀家所剩无几的亲人……”话到一半处顿住,想来她是信不过我。
我不以为意,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良妃心术若正,孙媳也并非容不下她。可她……唉!孙媳曾听人言,思想收获行为,行为收获习惯,习惯收获性格,性格收获命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良妃今日之行为,它日必遭自取。老祖宗睿智一生,何苦不看开些?再说,对某类人而言,政治之下,焉有亲情……”
“政治之下,焉有亲情……你呢?你又如何?”
我坦然:“陛下和辰儿,是孙媳的全部。如果可以,孙媳倒希望一家三口平安喜乐,不必似如今。”
大王太妃嗤笑:“人啦,总以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若真有一日得到了,只怕又觉不足。”
我附笑:“老祖宗说得极是!所以,孙媳羡慕得不到的,珍惜现在拥有的,图的,不过三个字——不后悔!”
“好一个不后悔!你比哀家聪明。正所谓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哀家知道败在何处了!说起来,当年先王也是极宠我,但较之于你,远由不及。”
“那是因为老祖宗身后牵涉着家族,即使先王倾心于您,也不敢表露得如此露骨。世家大族权衡朝野,对先王掣肘再三,即使如此,先王仍对您万般宠爱,足见他是喜爱您的。”
“是吗?先王是真心喜爱哀家吗?不是因为惧怕哀家身后的家族?”一行清泪滑下,此时的大王太妃,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
“若不是真心喜爱,凭一王之力,要灭一个大族,何其简单。更何况,当时鼎力的,又何止您一家,当时入后宫为嫔为妃的,又何止您一人!”
似乎恍然大悟,太妃脸上愁容顿散,郁结的心情豁然开朗。
“听说三儿许了你学政?”许是刚才一席话,大王太妃问话时,脸上笑吟吟。
“陛下身体不太好,怕是为以后作准备。”这样的消息,她不可能不知道。
“三儿膝下就辰儿和佑儿,两个孩子年幼,是让人不放心。”
“辰儿将来继位时,或许已经长大。”
“但愿如此!”
我犹疑了一下,蓦地慎重跪下:“求老祖宗救救陛下!”说着,重重磕头,无比诚心。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我清泪滂沱,“陛下多年前曾中良妃之毒,今日这般,只怕是余毒未尽,如果可能,求老祖宗看在他是您嫡亲孙子的份上,援手救上一救。”这才是我与大王太妃修复关系的真正目的。
大王太妃蹙眉,“那些事,哀家也听说了。三儿是我孙,良妃再亲,也抵不过三儿性命。若能救,哀家焉有不救之理?只是,一来,三儿将病情瞒得密不透风,就连你,都是通过各种手段打听,不忍将窗户纸捅破,更何况是哀家!二来,良妃心思日渐深重,哀家看不透,但哀家肯定,此事绝不是哀家亲人指使,只怕是她私心太重而为。”
“若陛下不测,孙媳对涉嫌之人绝不手软!”
顿了一下,大王太妃闭眼:“若真有那一日,你只管施为!”
好一个你只管施为!雪燕是弃卒,她们欲借我之手除她,我且能不知?不过,我所指的涉嫌之人,却并非只限一人!在这个屹立上位几十年的女人面前,我不敢轻敌。哪怕我们的关系似乎得到了改善。
走在相对静谧的走廊上,我心情沮丧。
这里的女人,个个七窍玲珑心,稍有不测,万劫不复。
“大胆奴才!你们竟敢在背后说母后坏话。本太子要废了你们!”
正好经过御花园,凑巧听到辰儿盛怒的喝骂。
“殿下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地上的两个小太监磕头如捣蒜。
辰儿盛怒之下,坚决要罚两人,朝左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两奴才的嘴给本太子重重的打?!”
人虽小,气势却足。
我待小太监们挨过十多下了,这才挺身而出道:“住手!辰儿,这是为何?”
一见我来,众人忙不迭行礼。
“母后,这事您别管。辰儿在教训做错事的奴才。”
两个小太监的嘴因挨板子已经变得惨不忍睹,我不喜欢辰儿小小年纪便如此血腥,于是求情道:“看着母后面上,放他们走吧!看他们的样子,显然受到了教训,量他们以后也不敢再犯。”
辰儿思量一会,稚嫩的脸上染上了世故和老成:“算你们走运!母后既然为你们求情,今日便饶了你们!再让本太子听你们乱说话,小心性命!”
两人忙不迭谢恩,跌跌撞撞跑开。
我朝所有人道:“你们下去,本宫和太子在这玩会。”
短短时日,辰儿便开始轻贱人命,这是谁教的?
“和母后说说,太傅教的东西都学会了?”
“嗯。师父还夸辰儿是他最聪明的学生。”
“那,其它师父教的东西呢?”
“方师父教的武功好累,但辰儿不怕苦,也咬牙好好学了。周师父教的律法,辰儿也有认真学。”听我问起学业,辰儿一脸的乖巧和讨好,全然不复刚才的气势和凶悍。
“刚才若没有母后来,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两人?”
“他们吗?”辰儿一脸凶恶,“他们敢说母后坏话,该被打死!”
“这是师父们教的?”
“周师父说,王权最大!”
“怎么个最大法?”
“就是……就是……”他语塞。
深深吸口气,抱他坐上石凳,我语重心长道:“王权是最大,但是,人的性命也是珍贵的。即使是你父王,也不能随意定人生死。辰儿将来会做大王,成为整个北朝最有权的人。如果你动不动就杀人,别人会称你为暴君,古往今来,暴君的下场最为惨烈,母后不希望辰儿也变成那样。帝王所杀之人,必须是重罪的。辰儿明白吗?”
辰儿似懂非懂,我循循善诱:“刚才那两人说母后坏话,其它人也说,难道你能全杀了?杀了这些人,就不会再有人说吗?”
辰儿想了想,“其它人还是会说。”
我点头,“既然总有人说,所以更不能杀人!嘴长在别人的嘴上,像这种所有人都知道的流言,是不能以杀戮来制止。只能静待流言消失,或者,以新的流言代替。我们能做的,是用新的,利于我们的流言来取代那些不好的,明白吗?”
“有些明白了。”小小年纪,能有些明白,很不错了。我也不强求。对付舆论最好的办法,是用新的舆论取代或混淆视听。世上的传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除当事人外,谁又能真正分得清?
我让人取来一杯水和一桶水,然后几团盐巴。
我将同等份量的盐巴分别扔进杯子和桶里,然后让辰儿品尝。
“味道怎么样?”
辰儿扔了茶杯,呲牙咧嘴:“好苦。”
我轻笑,又指着桶里的水:“再尝尝这个。”
“嗯,不苦。”
我认真地看着他,“知道母后为什么让你喝这两样水吗?它们放进了同样的盐巴,为什么味道会不同?”
辰儿摇头。
我耐心教导:“这杯水之所以苦,那是因为杯子太小,这桶水之所以不苦,那是因为它大。辰儿,随着你长大,慢慢会遇到很多不顺心的事,像今天这样的,或者更令你难受的。如果你的心不够大,只会越来越苦,就像这杯子里的水。所以,你要学会放宽自己的心胸,如这桶水般,不!是更大,像湖海般。大王不好做,同样的事情,如果你不能放宽心看待,你会很辛苦。母后希望辰儿长大后,不仅仅是一个好大王,也是一个快乐的人。”
“母后教的,辰儿记下了。辰儿以后不会再斤斤计较,遇事也会三思而后行。”
“知道三思而后行,看来葛老先生教得不错!”我笑赞。
“老臣多谢娘娘夸奖。”
太过聚神,我并未发现身后有人,待回头,不由得大惊。
——三王子领着众朝臣站在身后。三王子与有荣焉,满脸笑意;林云惊愕,和也神情深思,其它重臣则收起了往日的轻视之态。